从画春走后,黎酒便盯着案几上的黄草纸出神。
一是他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帮叶轻尘拓印纸钱,二是...
他忽然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娘亲与爹爹烧过纸钱了。
他是犯官后嗣,他的娘是大虞的罪人,理所应当被千刀万剐,弃尸荒野,做一个孤魂野鬼,他的爹是奸臣宠夫,有眼无珠,理所应当被株连斩首,死无全尸,与那孤魂一齐,凑一对走投无路的野鬼鸳鸯。
黎酒默然许久,终于还是禁不住心底的悲恸,伸着颤抖的指尖,抚上了粗粝的黄草纸。
黎酒从一旁的元宝山上取了一颗小元宝出来,双手合十,虔诚的念了句“罪过”,靖国公府的英烈们在天有灵,应当看得见自己娘亲的冤屈的。
黎酒低垂着头,仔细的将金元宝排满黄草纸的每一个角落,他用了十成的力气,黄金坚硬的棱角落在纸上,留下清晰的印痕,黎酒抬头,用袖子沾了沾额角沁出的汗珠,咸湿的汗穿透轻薄的布料浸到他手腕的伤口里,黎酒蹙起眉,难耐的轻哼了一声。
叶轻尘从外间进来,听见这一声痛呼,霎时便将两条长眉拧了起来。
这个时候,是哪个不长眼的在自己的卧房里鬼鬼祟祟?
叶轻尘从撩开门口的珠帘,探头进来,她颀长的的身形挡住了日光,珠帘纠缠着,碎影在墙壁上淅淅沥沥的淌了一路。
黎酒察觉到叶轻尘的脚步声,仰起脸笑着迎接她。
“将军...”他看见叶轻尘眉宇间的不耐与烦闷,欢喜的声音落下去,黎酒咬了咬嘴唇,小声问:“将军回来了?将军神思倦怠,可是有什么烦忧?”
叶轻尘在一边的酸枝木直背官帽椅上坐下,翘起腿来,一边搓着眉心一边问:“原来是你...怎么忽然进到我这来了?谁叫你进来的?”
她的语气太像兴师问罪,黎酒的底气霎时就弱了,黎酒垂着头,用指尖扣着手里的金元宝,嗫嚅道:“我,我手上疼得厉害,便进来找了将军的药膏用。”
叶轻尘心意一动,隐约记起黎酒腕上那一团模糊的血肉来,叶轻尘叹了口气,看着局促不安的黎酒,撑起个笑脸来宽慰他:“我不是在怪你...以后还需要什么药,直接进来拿就是了,或是叫药房的人也为你备一份常用的药膏。”
黎酒见叶轻尘并不怪罪他,这才稍稍宽了心,敛起衣袖重新叠起纸钱来,黎酒看着叶轻尘仿佛揉不开的两道愁眉,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将军今日不是入宫谢恩去了吗,怎么还会如此烦愁?”
叶轻尘在心底嗤笑一笑,心道正是谢恩谢出的烦愁来。
要对那皇帝三跪九叩不说,领了恩赏,还要听她的勉励。
勉励来,勉励去,绕不开那句话。
“你要忠心。”
叶轻尘冷笑起来,她够忠心的了,靖国公府也够忠心的了!
她为皇帝李琬守了十四年国门,可谓是忠心耿耿,靖国公满门忠烈,可谓是义胆忠心,可李琬是怎么报答她的?
一件不知来历的龙袍,一纸指鹿为马的诏书,靖国公府满门就成了人神共弃的千古罪人!
黎酒看着叶轻尘阴鸷的神情,禁不住伸手勾住了叶轻尘袖口,惴惴地唤了一声:“将军!”
叶轻尘恍然回神,揉着眉心将心底满腹的仇怨放下,李琬如今仍是那个宽仁大度的帝王,她叶轻尘,也只能是那个忠心孤梗的神武将军。
否则,就是置靖国公府百年的清名于不顾。
叶轻尘已经当了一回不肖后嗣了,不想百年之后到了黄泉地府上,被列祖列宗戳着脊梁骂个狗血淋头。
于是叶轻尘缓了缓心神,揉了把脸,笑着问黎酒:“你的手腕如何了?”
黎酒下意识的掩住手腕,弯着眼睛笑着回应她:“将军的药是顶好用的,不过用了片刻,已经不疼了。”
叶轻尘轻轻点了点,见黎酒手上动作不停,便凑近了,瞧他在做什么。
黎酒正勤谨的用小元宝在黄草纸上压着印子,见叶轻尘看过来,便往旁边让了一让,错出半个身子来,方便叶轻尘看。
叶轻尘却缓缓的将眉头又皱了起来,她压住黎酒纤细的手腕,不容分说,从他手中将金元宝夺过来攥在手里,她坚实的臂膀圈住了黎酒,黎酒没在她的身影里,一边缓缓染红了脸颊,一边在叶轻尘沉稳的呼吸声中惶恐起来。
黎酒垂眸,不敢看叶轻尘冰霜样的脸色,他揪着衣摆,小声问:“将,将军,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叶轻尘将他叠好的一摞纸钱搁到矮几上,皱着眉,声若寒冰:“谁让你...碰这些东西的?”
黎酒脸一白,立时便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那画春摆了一道,说什么来替叶公子聊表心意,将军根本就不想要他们这份心意。
黎酒并不敢赌自己与那我叶公子在将军心中孰轻孰重,他只是满面愧容的低下头,露一截白藕一样脖颈在鹅黄的衣襟外面,他垂眸,轻声告罪:“对,对不住,我并不知道将军不许旁人碰这些...”他顿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的把画春卖了:“只是叶若公子身边的画春说,将军如今身体疲弱,我们能帮则帮,也算是为将军尽了一份心意。”
叶轻尘被他颈间的一抹白幌得一愣,叶若?
他不是病着吗?怎么把贴身伺候的人也支来了?
而且...
叶轻尘蹙着眉,仔细回忆着,叶若应当也知道自己的避讳啊,怎么不跟黎酒说?
黎酒见叶轻尘不解的神情,抿了抿嘴唇,继续道:“画春郎君还说了,纵然将军不愿用我们经手的东西,靖国公府中...也总有能用上人,我觉得他说的有理,这才动手叠了些,对不住...”
叶轻尘听到这,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沉吟道:“他说的倒是不错,靖国公府总能有用得上的人,可是旁人的心意也就罢了,你的心意,靖国公府的人,有人愿用呢。别人纵然不知道你是黎闻莺的儿子,但也看得见你的姓氏。”
黎酒的脸蓦然惨白。
他忘了,他与这靖国公府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着抹不去,化不开的“血海深仇”。
若非叶轻尘的垂怜,他在这靖国公府中,是不会有立锥之地的。
黎酒白着脸,不住的呢喃:“对,对不住...”
叶轻尘叹了口气,指了指矮几上的叠得仔细规整的黄草纸,无奈道:“拿去扔了罢。”
黎酒咬着嘴唇,不甘心的小声辩解起来:“将军,我娘她是...”
冤死的。
叶轻尘不容分辨的打断他,微微拧着眉,轻声道:“莫要说了,清明将近,将军不想听见她。”
黎酒便噤了声,眨了眨眼,压下眼底汹涌的泪意,终究还是忍不住,他弯下腰,去捧那叠纸钱,泪珠滑落在土黄的草纸上,晕成一簇如墨的水痕。
黎酒紧紧抱着哪叠黄纸,背过身,竭力遮掩着声音里的哀恸,他几乎是哀求着问叶轻尘:“将军...将军既不要这叠纸钱了,能不能,赏给我?”
叶轻尘沉默地看着他抖成一团的,纤弱的肩膀,叹了口气,轻声答应下来:“你想要...就拿去罢。”
黎酒捧着哪叠纸钱,回身,红着眼,泪涟涟的谢恩。
叶轻尘看着他噙着愁怨的一双眼,终究是于心不忍,踌躇片刻方嘱咐道:“你...罢了,过两日清明,你烧纸的时候,莫让她们瞧见。”
黎酒自然知道叶轻尘在说什么,他娘是犯官,是天诛地灭的不忠不孝不臣之人,不配有坟陵,不配食人香火,自己为她烧纸,亦是杀头的重罪。
黎酒跪下,将额头叩在冷硬的青石地砖上,哽咽着谢恩:“黎酒...谢将军恩典。”
叶轻尘轻轻摆了摆手,不敢去看他那一双夺人心魄的泪眼,她扭过头,轻声道:“过几日清明,我和青霜季冷要到西山去,你自己在府中,万事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万事小心如无意外就是万事都有意外(×)
六十年后叶轻尘想起今天自己干的破事半夜起来给了自己一巴掌(orz)
作者君(指指点点):你这样是找不到香香软软的小夫郎的好伐?
黎小酒:可是将军让我万事小心诶,将军心里有我~
作者君(换了个人指指点点):你这样早晚要去挖十八年野菜的懂不懂?
叶轻尘(把作者君拍飞)(拉着黎酒的手)(贴贴亲亲)(哄好):有狗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