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公、神武将军叶轻尘,世受皇恩,蒙得陛下恩重……”
叶轻尘麻木地抬了抬沉重的眼皮,脏污的囚服浸着湿淋淋的血液缠在她身上,累累的刀疤叠在见骨的伤口上,痛彻心扉。
叶轻尘咧嘴,露出一个可怖的笑来——皇恩浩荡,世代忠良的靖国公府竟也落到如此田地。
她轻轻晃了晃脑袋,压在脖子上的重枷被她挣得轻晃,监刑的两位宫人见了,吓得忙不迭叫力士压住她的肩颈,摁着她,强压着她低头跪在刑场上。
烈日当空,毒辣的太阳将两侧的柳树晒得发蔫,枯黄的枝条顺着风有气无力地摆着,像病入膏肓的老人,盛夏的蝉鸣不停,仿佛在催促着叶轻尘快些上路。
叶轻尘被叫得烦了,用戴着镣铐的手艰难的从刑场滚烫的石子地面上捡了颗碎石子,一转手腕将它射了出去,远处的树枝噼里啪啦掉了一地,聒噪的蝉鸣应声而停。
宫人们被吓得大叫起来,两位力士抹去额上斗大的汗珠,拿了铁锁将她的双手缚在一起。
那两位盛装的宫人拔尖了声音催促:“快些行刑!这叶轻尘武功高强,再不动手,恐怕她就跑了!”
叶轻尘扯着嘴角,嘲讽地笑起来,干裂的嘴角被牵扯着,渗出滚圆鲜红的血珠来。
跑?
她要跑到哪里去?
靖国公府早就被一把火烧成了一片焦土,镇北军军营也早已人去楼空,就连北地七十二城,也落入罗刹人手中。
她,生在靖国公府,扎根在漠北沙场的叶轻尘,又能跑到哪里去?
叶轻尘忽然自嘲地大笑起来,嘶哑的笑声像是幽冥之下黄泉的怒吼,力士们勉力压着她,声嘶力竭间听见这位曾经威风一时的神武将军的喃喃自语。
“我早该想明白的。”
从被那一道金牌急招回京夺了军权时她就该想明白的,若她早些想明白,镇北军十万精锐就不会被一场数九隆冬里的不明不白的山火烧的片甲不留,她的副将,她的军师,就不会背着世人的骂名自缢在镇北军大帐中,北地七十二城,也不会轻而易举的被攻城拔寨,变成生灵涂炭的人间炼狱。
两行赤红的血泪从她眼眶中汩汩的淌出来,叶轻尘不知道在问谁。
“陛下早就想让我死了,是吗?”
回应她的是力士们越发用力的束缚。
叶轻尘无声地笑着——君不知臣,臣不知君,为君为臣做到这一步也真是……荒唐。
早知如此,她不如死在那刀光剑影的沙场上,也算是成全了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宫人展开圣旨,急促的念了起来,仿佛地上这位护佑大虞边境十余年的神武将军是什么修罗恶鬼一样,生怕晚上须臾,她就要挣脱寒铁的锁链,用带血的利刃将这荒颓的刑场杀得片甲不留。
“叶轻尘欺君罔上,私造龙袍,拥兵自重,目无王法,作乱犯上……枉顾皇恩,不思悔改,国法难容,天地同诛……灭其九族,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叶轻尘麻木的听着,缓缓闭上眼。
一滴浑浊的血泪从她被血污纠缠在一起的睫毛下缓缓的滚下来,叶轻尘无声的大笑着——靖国公府累世的清名,终于是毁在了她这不肖后辈手里。
宫人还在噼里啪啦的念着圣旨,叶轻尘却无暇去听,无非是不许给她收尸,也不许为她立碑,要让她做个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罢了。
叶轻尘冷笑着,在镇北军改旗易帜归属成王后,她纵然活着,也与孤魂野鬼没有分别。
叶轻尘睁开眼,大喝一声:“闭嘴。”
宫人被她周身的肃杀与威仪吓得一愣,竟颤抖着噤了声。
叶轻尘冷笑着,漠然道:“要杀便杀,说甚废话。”
是非成败自有青史评断,何须几个奸佞多费口舌。
那宫人终于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张青白的脸皮胀得紫红,猪肝一样,她怨怼的瞪着叶轻尘,她张嘴,赤红的嘴唇像吃人的恶鬼,她将竹签一扔。
“时辰已到,行刑!”
......
一刀两断,干脆利落。
世间再无神武将军叶轻尘。
将军的热血溅出来,扑了刽子手满脸,刽子手抹掉满脸滚烫的鲜血,只觉得嘴唇都泛起了咸涩的苦——都说将军的热血难凉,这神武将军的血,却是苦的。
殷红血液顺着石阶蜿蜒而下,浸透了坚硬的青石阶,石板缝隙里招摇着惨白的野菊,吸饱了血液,竟开得愈发妖艳起来。
叶轻尘漂浮在空中,冷眼漠然看着石阶上自己的尸首。
叶轻尘僵硬的转动脖颈,看到她的周围,漂浮着许多满腹怨怼的厉鬼,它们双目赤红,嘴角不住的流着血,大多缺胳膊少腿,连个人形都没有。
叶轻尘自嘲一笑——原来这就是孤魂野鬼。
无碑无坟,无人祭拜,不得往生。
刑场周围的看客散去了,几个穷苦的小工推着板车,先将她尸首上裹着的囚服扒下来,然后将她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寻不到值钱玩意的小工们在她脸上吐了口唾沫,将她赤身裸体的尸首扔到板车上,用漏风的草席裹着,一路骂骂咧咧将她推到了城外的乱葬岗上。
她尸首分离,滚圆的头颅在板车颠簸着,晃来晃去,像一个被顽童踢来踢去的蹴鞠。
冥冥之中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扯着空中的叶轻尘随着她自己的尸首一路往乱葬岗去,叶轻尘渐渐明白过来,正如她之前看过的道家典籍所说——新死鬼离不开肉身,等到肉身腐烂,她就会和周围那些厉鬼一样变成一个只知食人血肉的恶鬼。
叶轻尘在乱葬岗静静等着,日夜更替,她竟等不到一个故旧——圣上有旨,凡胆敢为叶轻尘收尸的,同党论之。
叶轻尘笑笑,索性坐下来,守着自己的尸首,数着日子等着变成厉鬼。
变成厉鬼也好,厉鬼总能索命。
叶轻尘已经没了指望,只等着时辰一到,就化身厉鬼进皇宫索命去。
直到她头七这日,一个单薄的身形,形单影只的穿过乱葬岗寒凉的晨雾,艰难的翻过尸山,在深坑里寻到了自己开始腐坏的尸首。
叶轻尘讶然的打量着那个捧着自己头颅,用帕子拂去自己额上血污的人。
她...不认识他。
叶轻尘看着他身上薄到透肤的水红纱衣和枯黄长发上那顶轻浮粗糙的素银发冠,猜测他大抵是哪个青楼里的小倌。
只是看他眼角的细纹与乌青,他大抵是个年老色衰,没了恩宠,受尽折磨的小倌。
叶轻尘只觉得荒唐,自己戎马半生,到头来为自己收尸的,竟是个素不相识的倡伎。
他轻柔的用帕子擦去她脸上的血污,叶轻尘这才看见他指尖手背上,具是青紫的伤痕,叶轻尘心中难免一紧,开始仔细回想自己过往买醉寻欢时有没有欠下什么风流债。
他从袖中拿出针线来,一针一针,将叶轻尘的头颅缝到尸身上,粗粝的铁针刺进他指尖细嫩的皮肉里,血珠冒出来,他恍若未察,只低着头,专心的缝着尸首,他干枯的长发垂下来,遮着他半张脸,小巧精致的侧颜露在长发外面,惨白的像一尊偶人。
叶轻尘这才发觉,他在年轻时,一定是一个艳绝京城的美人。
他缝好了尸首,将叶轻尘的身体费力的扛在肩上,一步一绊的从深坑里爬出来,他瘦骨嶙峋,却挺直了胸膛,撑着她的尸首,一路走出了浓雾弥漫的乱葬岗。
叶轻尘失神的跟着他。
他在蹒跚的背着叶轻尘的尸首,几次被那重量压得踉跄着滚在山间泥泞的地里,又几次攀着粗粝的碎石站起来。
叶轻尘看得眼热。
你又是何必呢?我生前不曾分给你半分荣华,死后又怎么当得起你如此恩深。
他拖着叶轻尘的尸首在一座荒丘中停下,天色已深,淅淅沥沥的冷雨飘下来,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他雪白的脸颊被冻得发紫,抿着乌青的嘴唇,费力的把叶轻尘的尸身抗进一口薄棺里去。
并不是什么好棺材,木材脆弱易折,轻薄的像一片纸,黑漆都未涂满,斑驳的树皮露出来,他将叶轻尘缓缓放进去,伸手,合上叶轻尘永不瞑目的双眼。
大雨砸在他后背,他弯下腰,用脊背为叶轻尘遮着雨。
叶轻尘讶然的看着他。
你...到底是谁?
叶轻尘徒劳的伸出手,穿过他的胸腔,握住一束枯黄的长发。
一如他的人,病入膏肓,摇摇欲坠。
他捂着心口,惊天动地的咳起来,殷红的血液从他唇齿间涌出来,他仿佛自知时日无多,抬眼深深忘了叶轻尘的面容一眼,而后合上棺椁,将一口薄棺推到他早就挖好的土坑里。
他捧起一抔黄土,倾倒在棺椁上,他望着坟前的简陋的石碑,痴痴的笑起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叶轻尘甚至以为他要疯了。
他跪在她的坟前,从一侧的竹篮中取出一壶烈酒和一只酒盅,叶轻尘默然看着那壶酒——酒是她少时最爱的武陵春,用价不菲,只不知为了买这一壶酒,他要豁出命去,在多少人身下承欢。
寒风烈烈,冷雨瑟瑟,浓云遮天蔽日。
他抖着手腕,在她坟前为她斟酒了一盅酒,酒色透亮,酒香甘醇,是上好的武陵春。
叶轻尘已经许多年没有喝过了。
他举杯向天,压抑着喉间翻滚的血腥气,扯着嘶哑的嗓子,低声道“敬,将军大义。”
他的声音喑哑低沉,像断了弦的琴,叶轻尘却在那句抖个不停的话中听出了无尽的缠绵与悱恻。
那本是一杯敬给死人的酒,他却没有将它泼在地上,而是仰起头,将杯中的烈酒尽数吞了下去。
叶轻尘意识到什么。
叶轻尘蓦然抬头,看见他清浅疏离的眉眼与一双清亮的眼睛。
滚滚的清泪顺着他纤长浓黑的眼睫滑落,他撑着叶轻尘的棺椁艰难的站起来,怔怔的望着身前如幕的雨丝,仿佛看见了虚幻之中向他伸出手的将军。
他弯着眉眼,轻轻笑起来。
“将军...我来了。”
叶轻尘徒然的伸着手,却连他翻飞的衣襟都抓不住,眼睁睁的看着他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一头撞在自己的棺椁上,脆弱的棺材发出一声哀鸣。
温热的血液像一朵朵梅花一样,迎着凛冽的凉雨,绽开在她的棺椁上。
叶轻尘怔怔的看着他,喃喃自语“你...叫什么名字?”
虚幻中生出一股无形的力量,不容分说,推着她,像眼前无尽的虚空中走去。
碑坟具在,还有一杯活人敬奉的武陵春。
她不再是孤魂野鬼。
她要转世投胎去了。
叶轻尘恍然回神,挣开那道源自洪荒的力量,不住的回头望。
一颗浑圆晶莹的泪珠顺着他冰冷的眼睫落下,砸进泥泞的土地里,混进潺潺的雨水中,再也分辨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新年开新文啦~撒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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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双非c,女主重生前二人没见过面c不c没啥意义,女主重生的时间节点二人各有一次非自愿的x行为,很快就会解释到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