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合庄十尸

皎皎明月,清新小道,一老一小,携手飞奔。

阿俏从不知道,七十岁的老头竟也能跑得这么快。

光叔回头惊恐大喊:“你看见什么了!”

疾风喧嚣,他跑得几乎出残影,短小的两条腿不断交叉、蹬地、起跃,一刻也不停。

他粗糙的胡须飞扬在空中,浑浊老眼因为过分惊恐与用力而凸出,仿佛随时要脱离眼眶,掉落出来挂在脸上。

阿俏一抬头就瞧见这样一张狰狞的面孔,闭上一只眼,边跑边喊:“庙里有妖怪!叔,你别看我,我害怕!”

光叔扭回头,迎风大叫:“死丫头,好没礼貌!”

清玉宗人安置的住所在庄南,从破庙跑过去需要些时间。然而两人脚程飞快,竹竿似的四条腿好似镶了滚木车轮,风驰电掣间只留下一道飘飘尘烟。

拍上门时阿俏上气不接下气,虚弱地喊:“长芙仙长……”

很快,长芙开门,见她和光叔瘫子一样在门檐下躺着,诧异道:“阿俏?”

阿俏摆摆手,“有、有妖怪。”

长芙神色一凝,立刻就要拔剑,“哪儿?”

庙、庙里。

阿俏太想回答,但疾跑后五脏六腑都在翻涌,一个字儿也吐不出,于是比了半天口型,还是扭身一把揪起光叔的胡子,让他来说。

光叔已经快要翻白眼了。

长芙见状回屋倒了两杯茶来,“先缓缓,慢点说。”

这一闹,横玉也被惊醒,不多时,四人聚集在院落,两个气喘吁吁,两个忧心忡忡。

阿俏又灌下一杯茶,总算气顺。

“方才我在庙里看见一张生面孔,觉得不对劲。”

庙里的确经常出现流落乞丐,合庄人善来者不拒,但小木头十分胆小,生人来了他总要躲远,十天半个月才敢亲近。

“要是那少年也像食首骷髅那样,变化模样,使旁人都看不出……”说起食首骷髅她又一阵头皮发麻,“仙长,有什么妖怪能变化人形吗?”

长芙:“变化人形是高级术法,寻常邪祟只擅长些低等幻术,例如昨夜你看见的食首骷髅,变化人首时漏洞百出,轻易就能看穿。”

阿俏心有余悸。

边上的光叔坐不住了,“你昨夜不是在竹林迷路了吗?”

阿俏尴尬:“迷路,也撞见妖怪了。”

光叔瞪眼:“你居然扯谎。”

“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阿俏摸摸鼻子,看向长芙,“庙里……”

“有明疏明朗在,不会有危险,”长芙安抚道,“先禀报师叔。”

听此,几人纷纷察觉到异样,阿俏来时嗓子都要破了,居然没将徐薇吵醒。

横玉谨慎,收剑走到门前,恭敬道:“师叔。”

屋内安静,无人应答。

横玉又唤了一声:“师叔。”

依旧无人回应。

他屏息,轻步上前,猛推开门。

只见屋内空空,毫无人迹。

月明星稀,风声瑟瑟。

屋檐上,明朗将怀里的小木头抱稳了,叹气道:“想我芳龄二十,还未娶妻,竟先抱上孩子了。”

男人自称芳龄,令人手脚蠢蠢欲动。

明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重新回到庙门前。

法阵既成,一只鬼影也逃不出去。

庙内,烛火摇晃。

从墙面烛光映落的影子可以看见,草堆上,一抹静躺的身影忽然无声地动了一下,旋即,从暗处伸出一只手来。

这只手伸出的角度与姿势都极怪异,通体青紫,五处骨节发黑,指尖弯如尖勾,正幽幽探向一边熟睡的孩童。

《奇术集》曰:童尸傀,擅藏身,易操纵,三年一尸,可多得。

熟睡的小木头突然睁开眼:“破相。”

话音刚落,匍匐在地的少年嘴里吼出一声尖锐惨叫,猛地一趔趄滚作一具青黑尸体,以极其诡异的姿势跳到神像之上,四肢并用,飞速爬行,口中“吱吱”尖叫。

庙里熟睡的众人被惊醒,瞧见这一幕纷纷惊叫,连滚带爬地就要冲出庙去。

这时,庙外传来龙吟般的剑鸣,两道白光破空而出,直朝神像而去!

小木头眉头一蹙,抬腕夹指,两把缭绕着凌厉杀意的龙吟剑骤然刹住,悬停在空中。

剑身嗡鸣震动,离神像上童尸傀的脑袋只有一寸。

长芙横玉二人从剑中显身,“师叔。”

小木头站起身,“嗯。”

他朝前走了一步,众人便觉得眼前一闪,再定睛,屁大的小孩摇身一变,成了黛衣仙长。

明疏明朗适时抱着孩子跳下屋檐,走进来后恭敬躬身道:“师叔。”

庙内众人惊惧,仙长从天而降,神像上还趴着个妖怪,活了几十年也没见过这种场面。

“仙、仙长,”离得最近的乞丐颤颤巍巍地跪下,“这是何物?”

长芙横玉对视一眼。

师叔未允,没人开口。

月亮亮堂堂,赶路人心慌慌。

阿俏和光叔赶到庙前,就见平日插科打诨的诸友堵在门口,瑟瑟发抖。

在外瞧不清里头是何情形,但看这拥挤情形,铁定是出事了。

她大喊一声“让让”,从人群当中挤进去。

庙中央,几位清玉宗的修士都在,小木头叫人抱着,睡得小猪似的还没醒。

“仙长,没事吧?”

“姑娘放心,小木头无事。”

地上躺着一具黑漆漆的玩意儿,徐薇正低头查看。

阿俏靠近,余光一瞟,发现居然是具尸体,噎得没缓过气。

这尸体通体青紫,过分瘦小,看起来已经死去很久,怪的是并没有腐败迹象,并且四肢完整,依稀能看出生前模样。

“仙长,”她捂胃,“这是什么?”

徐薇柔声道:“童尸傀。”

“童尸傀?”

“傀儡的一种,”长芙解释,“用孩童尸体炼制,三年出一尸,你之前看见的生面孔,便是这具傀儡。”

“可我之前见他,分明是个活人。”

“童尸傀的幻化与操纵者修为有关,修为越高,童尸傀幻形便越强,可与正常人无异。”

“有人操纵它?”

这么一说,阿俏想起书里所说的邪修,连忙小心翼翼地后退一步,仔细打量这具尸体。

烛火之下,童尸傀面泛油光,皮肉紧紧贴着骨头,十分紧实。

徐薇凝眸抬腕,两指捏诀一掠,手中蓦地多出一张黄符。

横玉凛声道:“符修。”

天下修士,各研其功。剑、术、佛、药、符、鬼、妖……

天道至公,不桎一物。

然而万法宗门里,符、鬼、妖行的都是些邪门伎俩,最上不得台面。

御尸、御鬼,这些借附躯体的邪门歪道常需要活人牺牲,因此早在鸿野之战后便连同邪修一起被驱逐,终生不得踏入九州。

“师叔,”长芙面色凝重,符修出现在淮水,是非小可,“如何解决。”

徐薇收起黄符,问:“庄内如何?”

“庄内?”

长芙愣住,扭头看向横玉,后者一震,惊道:“不好!”

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阿俏瞧见了由天而落的莲花法阵,淬有凛冽寒意。

巨阵之下,灵力横扫,草木化作齑粉,大地震颤,月寒风啸,一如昨夜。

阿俏把自己缩在草堆里,不敢朝外看。

修仙,想必常要见着死人。可她惧怕妖怪,更怕死人,最害怕的,是自己所熟悉的死人。

四娘就躺在庙中央,双眼瞪大,口含污血。与她并排的还有九具一模一样的尸首,全被掏空内脏,鲜血淋漓。

童尸傀只能化作少年孩童,她明明没有丈夫孩子,却也惨遭毒手。一定是看见了某个流浪的可怜孩子,想为他留个馒头……

周围有许多人在哭,阿俏摸了摸脸,没有泪水。

“阿俏。”光叔在一边叫她。

阿俏“嗯”了一声,看过去,回答:“我在。”

“想哭就哭吧。”

阿俏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不想哭。”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合庄十尸案是原著剧情,一切都只是书中世界,她不哭才对。

“你这孩子,”光叔担忧地走过来,“千万不要想不开。”

这话如同一根撩动冷琴弦的手指,霎时在阿俏的脑海里响起一声琴鸣。

琴声极其锋锐,她仿佛听见了耳边吱呀的惨叫,四娘的哭声反复撕割她的灵魂,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

阿俏终于再忍不住,死死地将头埋进衣物里,呜咽出声。

这些衣服是四娘做的,她说曾说,姑娘家家,要拾落得干净些才好看。阿俏嫌换来换去太麻烦,叠了做枕头,每日抱着安眠。

四娘还说,要是阿俏哪天不想做乞丐了,就搬去和她一起过活。

她从小就想要个听话女儿,老了能陪她一起做针线,一起簪四月的栀子花。一个人惯了,戴花总觉得不好意思。

四娘说的话全被记起来,阿俏哭得逐渐大声,光叔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慈声道:“哭出来便好,哭了就不难受了。”

他说的不对,再怎么哭,该难受的依旧会难受。

阿俏蜷缩着身体,感到意识逐渐模糊。

眼前闪过张张画面,四娘给她缝衣,四娘给她馒头,四娘在河边叠声叫她的小名。

万千画面中她还看见了养父母,看见了学生时代的书桌。

书桌靠窗,窗外有绿油油的榆树,树叶在夏风里哗哗作响。

天太热,她偷懒没学习,反而抱着小说看得津津有味,连李坚悄悄进屋也没发现。

“哈!妈!李绵又在看小说了!”

“李绵!你怎么又不学习!”

……

梦渐褪。

阿俏睁开眼。

头顶是洁白干净的床幔,床角挂着几只银铃铛。有微风吹过,床幔微微摇曳,但铃铛没响。

头还很疼,她试着起身,额头一阵晕。这一晕,脑子里前前后后又闪过许多画面,她闭上眼,耐心等着这些画面消散。

风声大了点,上方传来清脆的银铃声。

阿俏吐了口气,缓缓抬手,瞧见臂上豆绿的衣袖,袖口绣有云纹,是从未见过的衣料。

屋内全景映入眼帘,清雅整洁,一室生风。

再低头,自己穿着豆绿襦裙,衣料隐隐能闻到熏香气味,

这是……清玉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