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
秦家祠堂。
初夏时节,灰蒙蒙的天幕落下第一场微雨,已至戌时,青瓦白墙的小院唯有几盏昏黄的烛火在风中摇曳,透过窗隙吹起褚朝雨垂落在肩的如墨青丝。
她已在祠堂对着秦家列祖列宗跪了五个时辰,一张莹润的脸颊透着惨白,目光悠远,似是神游天外,突然‘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推开。
不等她回过神侧身望去,一道如风般的身影已来至她身前,跪在她身侧,语气焦急的说着:“小姐,您饿了吧——膝盖跪疼了吧——”
褚朝雨的侍女小蜡急的也不知是先给她吃东西还是先给她揉一揉膝盖,一双眸子看到她脖子里的伤噙满了泪水,想了想,还是得先让小姐吃饭,便将怀里揣着的荠菜包子递给褚朝雨:“小姐,还热乎着呢,您尝尝。”
褚朝雨没接,先是伸开双臂活动了下脖颈,见小蜡眼里的泪水打着转,笑她:“你家小姐又不是傻的,”说着,褚朝雨四下看了眼,低声道:“我偷着歇了好久呢。”
说完,又提点了小蜡一句:“以后要唤我夫人,不然被人听到了又要罚你。”
小蜡收了收眼泪,抬眼看了眼秦家先人牌位,怨恼道:“哪有他们这么欺负人的,明明就是大公子对您不轨在先,却罚您在祠堂里跪着。”
褚朝雨活动完筋骨轻叹了声,接过小蜡手中的包子咬了一大口,塞得脸颊鼓鼓的,差点没噎着,小蜡急忙将右肩上挎着的水壶拧开递给她。
褚朝雨喝了口水顺食,笑着道:“包子真好吃。”
小蜡见她吃的是真满足,破涕而笑:“我知道小姐爱吃带馅的,没给小姐拿馒头。”
待褚朝雨吃饱喝足了,小蜡又给她揉了揉膝盖,一边揉一边给她说着:“姑爷为了您用晚饭时还跟老夫人大闹了一场呢,连晚饭都没用。”
褚朝雨听着,秀眉微蹙。
小蜡又跟她说了许多,唯一听进她心间的只有那句:“姑爷待您真好。”
窗外蒙蒙雾雨,褚朝雨的思绪又有些飘远了,三月前她嫁人时,便所求甚简,只打算着能在国公府安稳度日,如今看来——也还行。
除了婆母待她严厉些,家中两位嫂嫂待她的态度冷淡些,还有大公子总对她生出些别的心思。
她想着,婆母待她严厉,她便恪守礼仪少出些错,两位嫂嫂待她冷淡,她就少出现在她们面前,至于大公子,想到这里,她叹了声气。
好在夫君待她还算上心,也会事事关怀。
今日晨起,她用完早膳在院门前的竹林里闲走,正巧碰上了国公府大公子秦廉,不过问礼间秦廉便上手摸了褚朝雨的腰,褚朝雨一时情急,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正巧赶来的大夫人见褚朝雨打了她夫君,愣是把褚朝雨的脖子给抓破了。
褚朝雨下意识抬手触了触脖颈上的纱布,又看向小蜡:“你快回去吧,我一个人没事的。”
小蜡向屋外瞅了眼,这雨怕是今夜都不会停了,屋内烛火摇曳,衬着满屋子的牌位,怪渗人的,小蜡打了个寒颤:“小姐,夜间就你一个人,我陪着你。”
褚朝雨看出来了她的恐惧,笑她:“不用你陪,这满屋子的秦家先祖都在,没事的。”
此话一出,小蜡吓得就要哭出来,哪哪都觉得有人,正巧夏风还吹动了窗牖:“小姐,您就别吓我了。”
她才不走呢,她家小姐惯会自得其乐,只有她知道,小姐心里苦着呢,只是她都藏着,看着像个心大的人,其实心里就跟初春新发的嫩芽一样,脆着呢。
又听‘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的声响,小蜡这次惊得喊出了声,回身去望,还未从恐惧中回过神,门口走进来的人神色严肃,冷斥了声:“大惊小怪的,没规矩。”
来人转向褚朝雨时,神色却又突然变得温和了些:“小夫人,老奴来传老夫人的话,这天落了雨,夜间寒凉,小夫人回秋蝶院歇吧。”
褚朝雨颔首:“有劳孙嬷嬷了。”
孙嬷嬷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察言观色极为精明,国公府里的人见了她都极为敬重,她传完了话却并未离开,在褚朝雨身上打量了番,开口道:“小夫人回去早些歇,明日宫宴可别迟了。”
褚朝雨不解,还是应了声。
孙嬷嬷心中轻叹,自古女子生的一副好容颜多是薄命的,想在国公府求个安稳日子,可偏偏这张脸招了祸。
她在国公府待了大半辈子,跟在老夫人身边纵使是宫中的贵人也都瞧过,眼前这位容颜昳丽,真真是绝色,如今跪了近一日,面色泛白毫无气色却依旧让人无法忽视,真是她一个老婆子瞧了都心疼的紧。
孙嬷嬷心中暗叹了声。
老夫人本没打算让她去宫中赴宴,可今日午后宫里传了旨,国公府所有女眷都要去赴宴,如今她在这跪了五个时辰了,也够了,自打这位小夫人进国公府那日,大公子就生了龌龊心思,老夫人心中又怎会不明了呢,如此惩戒也是为了让这位小夫人别同样起了歪心思。
只是不知,这次宫宴为何要所有女眷皆去。
孙嬷嬷从袖袋中取出一只雕有红莲的白玉瓶递给褚朝雨:“老夫人挂心着小夫人的伤,这药膏涂上三两日就会痊愈,且不会留疤,小夫人回去便涂了吧。”
褚朝雨接过:“劳嬷嬷转达,儿媳多谢婆母关怀。”
她一字一句皆极为有礼,孙嬷嬷笑着颔首,转身离开了。
回到秋蝶院,秦南萧给褚朝雨准备了饭菜,褚朝雨已无心用膳,跪了将近一日,着实累坏了,被小蜡服侍着沐浴后,秦南萧给她脖颈处重新上药。
秦南萧是秦家第三子,也是秦老夫人近不惑之年生下的幼子,清清瘦瘦中带着几分秀气,说起话来极为温柔:“会疼,你忍着些。”
褚朝雨应了声,她小时候是很怕疼的,可自从她见过一个满身是伤的人在换药时眉头都不皱一下,她就再没怕过疼了,不是不怕,是觉得自己的疼算不上疼。
那个满身是伤血透衣衫的人从没说过疼,好似他不是个人,是块石头般。
秦南萧看着她,眸中不觉间透出心疼,那如凝脂般的肌肤上深深一道血痕从耳后蔓延至锁骨处,一时间,大夫人抓她时的画面似乎充斥在了脑中。
她生的极白,肌肤又如此娇嫩,那道血痕就如深夜蔓延的长箭,格外的恐怖摄人,秦南萧怔了一瞬,随即平复了情绪,见她面色平和,秦南萧轻笑了下:“我竟不知,你如此不怕疼,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褚朝雨也笑,她忍着呢。
待上完了药,她问秦南萧:“怎突然要去宫中赴宴?”
直觉告诉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与秦南萧成婚三月有余,她几乎没有出过国公府,婆母似乎也不愿她多出去走动。
秦南萧将手中的药瓶收进紫檀木匣子里,缓声说道:“宫宴是早些日子就定下的,母亲没打算让你去,今日宫中皇后娘娘传了旨,母亲才会允你同行。”
“此次宫宴是皇后娘娘为太子殿下筹办的,听闻是接风洗尘,也是为了给太子殿下挑选太子妃。”
褚朝雨应了声,这件事她是知道的,太子殿下两月前才回到上京,带着赫赫战功被陛下封为太子,入主东宫。
听闻他回上京那日长安街上围满了人,上京城里的小姐们更是铆足了劲去一瞧太子殿下容颜,听秦宛说,太子殿下不似传闻中那般霁月清风,虽是一张脸生的俊朗,却一直冷着,漆黑眼眸中还有战场上未褪去的杀伐狠戾之气。
想到这里,褚朝雨下意识晃了晃脑袋,贵人的事还是少打听的好。
褚朝雨抬手掩口打了个哈欠,因着在祠堂罚跪,今日也没午憩,她照例上了床榻,秦南萧给她剪灭了烛火,去了与内室相通的书房去歇。
褚朝雨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将月白床帐撩开一道缝隙,望着窗牖外细雨在昏黄烛火下飘散,似是紧一阵缓一阵,她又怔怔的出了神。
自从嫁到国公府,她好似很爱出神。
她一直不解,既然成婚了,秦南萧为何从不与她共歇一榻,就连新婚之夜也未曾与她圆房,虽然她也并不在意这些,可心中始终装了这个疑问,她想问他来着,却又觉得,秦南萧待她不错,如此安稳度日,也挺好。
夜色昏暗,浅浅细雨发出轻柔的飘落声,褚朝雨眼睫微闪,很快就入了睡,藕段般的纤细手臂垂在一侧,被从书房轻声走出的秦南萧给塞进了被褥里。
翌日一早,褚朝雨早早就等在国公府门前,手指间摆弄着脖颈处挂着的沙钟配饰,以上好琉璃制作的沙钟缓缓下落,每落一次便是一刻钟。
“弟妹这么早——”秦家二公子的夫人阮青莲身着一袭墨绿绣金线锦裙,步子悠闲的向褚朝雨行来,一双丹凤眼瞥了又瞥:“弟妹极少出门,今日可要好生跟在母亲身边,莫要闹出笑话来。”
褚朝雨微扬下颚瞧了眼灰蒙蒙的天幕,虽是雨已经停了,可一个个云团子却是压得极低,怕是还会有场暴雨等着呢。
阮青莲话音刚落,秦家大公子的夫人李姝目光中带着厌弃瞪了眼褚朝雨,目光落在她今日穿的那身高领锦裙时又露出几分笑意:“小门小户之女还没进过宫吧,今日也算是你的福气,能走进宫门长长见识。”
阮青莲与李姝你一言我一语在雾气朦胧的清晨显得煞气极重,褚朝雨看着她们,都歇了一宿了,怎没歇去一丝怨气。
她只低头不语。
阮青莲与李姝起初也是不和的,隔三差五的找彼此晦气,明里暗里的攀比较真,可自从褚朝雨嫁进国公府后,这两人的关系就悄然变了。
她们有了共同的‘敌人’——褚朝雨。
李姝因秦大公子对褚朝雨有别的心思而生怨恨心,阮青莲则因褚朝雨不过一个小门小户女竟能嫁进国公府而不满。
她本来是打算让自己的表妹嫁进来的,半路却被截了胡。
褚朝雨知她们不喜她,向来也不与她们亲近。
说话间,秦夫人向这边行来,先是看了眼两位打扮极奢的儿媳,随后目光落在马车旁一身藕色锦裙的褚朝雨身上,眉眼间露出温煦。
华贵而不招摇,朴素而不掩郑重。
这孩子心性不错。
车毂辘辘向皇宫方向行去,褚朝雨掀开帘幔去瞧长安街上热闹的人群,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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