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所居住的万寿宫是个三进的宫殿,头一进并不住人,被太后拿来礼佛。太后住在第二进,梁国夫人偶尔入宫小住时,便住在距离太后较近的东配殿之中。
太后的居处并无什么名贵的花卉,只简单摆了几盆盆景,景泰蓝花瓶中的万年青、珐琅描金象瓶中的松、竹、梅岁寒三友等。这些盆景及其瓶上花纹寓意各不相同,譬如万年青取“万年长青”之意,金象则象征着“太平有象”,岁寒三友更是各有风骨,“松柏经冬不凋,竹子临寒不惧,梅花傲雪怒放”,为人所称赞①。
梁国夫人在走到最后一株石榴红子孙万代盆景跟前时,盯着这盆景仔细端详了一阵,心下颇觉讽刺。当初太后将这盆景置于此处时,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看到昭睿帝广纳后宫,子孙满堂。太后怕是未曾想到,昭睿帝会为了方莜那短命鬼守身如玉,以至绝了子嗣吧?
虽嘴上未曾说什么,但梁国夫人对昭睿帝屡屡拒绝她,毫不顾忌她的脸面,心里头终究是有怨的。
……
太后上了年纪受不得寒,每到冬日,宫殿里地龙总是烧得旺旺的。梁国夫人才一入殿,便感觉到一股热浪拍打在自己脸上。
此时,太后正坐在罗汉床上,梳着倾髻,头上斜插着一支累丝凤凰衔珠步摇,银发被小心地掩藏在珠花与发髻之中。她身着一件玄色绣金边云锦小袄,外罩枣红绘祥云纹比甲。一名身着浅绿色宫装的宫女正拿着美人锤为她捶腿,还有一名宫女则为她捏着肩。
底下跪着一名小太监,口齿伶俐地向太后禀明了迎云莜入宫后发生的事。
太后听这小太监说人被昭睿帝给劫走了,倒是未曾动怒,只睁开双眼道:“想不到皇帝竟如此看重这个丫头……罢了,皇帝既然不让哀家管这丫头,她的事,哀家就不过问了。反正哀家让她入宫,本也只是想让她好生照顾皇帝。”
这时,太后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梁国夫人,面上顿时多了几分喜意:“阿蕊,方才你说要去园子中为哀家摘一支宫粉梅来配哀家新得的美人拂面珐琅瓶,说要看看是这瓶上的美人娇还是花娇,你既回来了,可是摘来了?”
梁国夫人摇了摇头:“方才,我去御花园的时候,看到表哥派人来接云家小姐了。那云家小姐一路乘坐着步舆向着坤泽宫而去,当真好大的架子,我一见便没了心情。”
太后素知自己这侄女要强,凡事不肯落于人后,当即便将她招到身边儿来,抚着她的手道:“你若是羡慕,等过阵子,你表哥身子好些了,哀家挑个他心情好的时候与他说说,让他给你也配个步舆。云家丫头不过是个小姑娘家,身上无品无级的,总不好让她越过了你去。”
“姑姑,我是眼红她一个步舆么?”梁国夫人跺了跺脚:“我是在为您鸣不平啊!这人分明是您接入宫中的,却让表哥给截走了,还赐了步舆这么一路招摇过市,这分明是不将您的颜面放在心上啊!”
她觑了眼太后的神色,见太后微露不悦之意,赶忙话锋一转:“当然了,我这么说不是在责怪表哥。表哥一向孝顺,想来是那云家丫头给皇上灌了迷魂汤!明明您才是表哥最亲近之人,这回,表哥却为了个外人拂了您的面子,实在让我气不过!”
梁国夫人知道太后最是看重昭睿帝,难以忍受旁人在昭睿帝心中越过她去,于是便故意拿这方面来说事,想着太后定会气不过去找云莜的麻烦。
谁知,太后听了梁国夫人的话,却是幽幽一叹:“她的事,你就莫管了。还得指望着她来劝你表哥好生用膳、好生喝药呢,总不能她才刚入宫就罚她,把她给撵走了,你表哥的病可怎么办?只要她能够劝得你表哥好生养病,让你表哥多几分欢乐,莫说是下哀家面子了,让哀家把她当祖宗供起来都行。”
太后一想到昨日与昭睿帝对话时,昭睿帝那油盐不进、生无可恋的样子,心口便是一阵绞痛。
她已经送走了自己的长子与幼女,万万不愿意再送走这膝下唯一长成的儿子。
方才太后对梁国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却也不是虚言,眼下对太后来说,什么都没有昭睿帝的身子重要。
梁国夫人未曾料到会得到这么个回答,一口气堵在心口下不去,脸色十分难堪。她平复了一下心绪,问太后:“这是怎么一说?姑姑怎么就能笃定,表哥肯听她的话?”
昭睿帝有多固执,梁国夫人是见识过的。方皇后过世的第三年,昭睿帝因积劳成疾、悲伤过度而病倒,梁国夫人曾亲手做了汤羹给昭睿帝,却被昭睿帝派人拦在了门外,连门都没让她进。
那日,也是这么个大冷天,霜雪铺了满地,呼呼的风刮在脸上似要将人的皮肉掀去一层。梁国夫人就这么站在坤泽宫外,看着周围经过的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带来的汤羹渐渐冷却,一如她的心……
梁国夫人执着地等了昭睿帝好几年,相信自己早晚有一日能焐热昭睿帝的心,可自打那日之后,梁国夫人再也不说自己要嫁给昭睿帝这话了。
她默默地擦去了自己刻意模仿方皇后描摹的妆容,褪下了身上仿照方皇后佩戴的首饰,而后遵从家族以及太后姑姑的意思,嫁入了梁国公府。家族与她做了这么些年的皇后梦,终是碎了一地,哪怕她放下自己的尊严,去效仿自己最为厌恶的人,也未能让昭睿帝多看她一眼。
这是梁国夫人最为隐秘的心伤,也是她这些年最意难平之处。
自那以后,梁国夫人便明白,凡是昭睿帝所做的决定,唯有先皇后方莜能让其改变主意。梁国夫人是真不相信,云莜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那么大的能耐。然而太后接下来的话,改变了梁国夫人对此的认知。
“昨日,她入宫看望你表哥,劝得你表哥将药好生喝完了。如若不然,你以为哀家为何会赏赐她东西,还特意将她召入宫来?看在她对你表哥还算有用的份儿上,她若不是做了什么十分让人看不过眼的事,你便忍忍吧。”
梁国夫人闻言,怔愣在原地。
她万万想不到,那个心如铁石的昭睿帝,竟也是能够听得进人劝的,更想不到,她忍了方皇后这么些年,到头来,还要忍这么个与方皇后颇有渊源的小姑娘。
以往都是她仗着太后之势逼得旁人对她让步,这回,她成了被逼着让步的那一方了吗?
在太后坚定的眼神下,梁国夫人终是选择了低头。
“姑姑,我明白了,我近日不会主动去招惹那小丫头的。”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满意得道:“好孩子,哀家知道你的委屈。王嬷嬷,去将哀家新得的那匣子南海明珠拿来,让阿蕊带回去,或是留着串成珠珞,或是赏人,都是极好的。”
王嬷嬷面儿上躬身应了,心中却道,不过是找云小姐麻烦没找成罢了,算是哪门子委屈?这些年,梁国夫人让太后纵得越发娇气了。
……
坤泽宫位于皇城中轴线上,凤仪宫与居安宫则分别坐落于坤泽宫的东西方,是后宫之中距离坤泽宫最近的两座宫殿。
后宫之中久久无人居住,这座居安宫也是昭睿帝临时命人收拾出来让云莜住的。昭睿帝不愿委屈了云莜,本是要安排云莜住在居安宫正殿,云莜却以不合规矩为由谢绝了此提议,主动搬去了居安宫的东偏殿居住。
除了云莜带入宫中的南溪以外,昭睿帝还另外安排了两名小宫女并两名小太监来服侍云莜,这两名小宫女一个名唤秋菊,爽朗大方,一个名唤秋棠,温柔细致,二人得了云莜的赏后,南溪想着接下来要与她们共事一阵子,有意与她们拉近距离,便引着她们说了一会子话,又与她们打探了一下宫中的情况,不多时,秋菊、秋棠与南溪三人已经能热络地彼此称呼一声姐姐妹妹了。
云莜看着这幅光景,心道,南溪说是沉默寡言,看样子也是相对南鹊而言的。真真需要用上她的交际才能的时候,她还是很可靠的嘛。
两名小太监一个名唤小钱子,一个名唤小路子,小钱子看着颇为机灵,正是那日劝昭睿帝喝药的小太监,小路子则人高马大的,让人看着很有安全感。
云莜是小钱子的师傅郝公公送来这居安宫的,可惜郝公公才将云莜送到此处,便急匆匆回去找昭睿帝复命了,没领云莜的赏,也没坐下喝口茶歇歇脚,云莜便让小钱子代为转达她对郝公公的感谢之意。
小钱子自然应下了这桩活计,而后,细细与云莜介绍起宫中的情况来。因宫中人口简单,只昭睿帝与太后两个正经主子,小钱子便将他们的喜好与忌讳对云莜分说了一番。
“太后娘娘自上了年纪,性子便越发古怪。不过云小姐不必担心,只要您能劝动皇上按时用药,好生用膳,太后娘娘就不会为难您。太后娘娘有一极为宠爱的侄女梁国夫人,时常出入宫闱,那梁国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偏又十分得太后娘娘宠爱,云小姐若是见了她,尽量别与她发生冲突。至于皇上……”小钱子叹了口气:“皇上这病症,却要从先皇后仙逝说起了……”
待云莜得知,自先皇后离世后,昭睿帝就没能好生休息过,每每睡不到几个时辰便从梦中惊醒,一颗心便不由揪了起来。似他这样,便是铁打的人,也遭不住,也难怪他会屡屡生病,难以好转。
看样子,除了药补、食补之外,还得想个法子,解决了昭睿帝这少眠之症。
云莜这般想着,眼皮子开始打架。忙碌了一日,她终是体力不支,躺在拔步床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朦朦胧胧间,云莜竟“看”到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跪在佛像前,祈求夫君能安然归来。为此,她在紧盯前线战事、协调各方势力、为夫君保障后勤畅通之余,还抽空抄录了《般若心经》、《地藏经》等经书,既是为前线之人祈福,也是为了让自己静心。
云莜虽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却隐隐觉得她是传闻中已故的方皇后。想来,是方皇后在天有灵,不忍看着昭睿帝饱受折磨,是以给她托梦来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云莜便睁开了眼,洗漱完毕后,命人点亮了油灯,学着梦中宫装女子的样儿,开始抄录起佛经来。她不知这般做是否有用,倘若她梦中的女子当真是方皇后,她所做的一切,应该是有用的。至少,方皇后祈福完后,昭睿帝当真回到她身边了,不是吗?
本朝记载中,昭睿帝御驾亲征的战役唯有一次,便是昭睿帝初初登基、主少国疑、藩王窥伺之际,昭睿帝的皇叔秦王不服昭睿帝的统治,明知羌人有意趁着新老交替之际犯边,还撤走驻兵予他们方便,最终导致大夏门户大开,羌人大举进犯,与此同时,秦王亦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干起了谋反的勾当。
秦王一反,其余藩王们亦是蠢蠢欲动,只待昭睿帝自顾不暇,便要准备脱离大夏的统治自立。
昭睿帝若是不能给予秦王一击,国内形势立时就要生变,一个弄不好,昭睿帝就会成为让国土分崩离析的罪人。面对秦王的宣战,昭睿帝不能退,也不愿退。
那一仗,是昭睿帝登基以来打的第一仗,同样也是最艰难的一仗。昭睿帝虽熟读兵法,手下又有岳父武安侯这等成名多年的老将辅佐,但秦军坐拥地利之势,以逸待劳,处处设伏,令战况陷入胶着之态。
好在连上苍都在帮着昭睿帝,秦王起兵没多久,王府所在之地便发生了地动。昭睿帝趁机散布消息,秦地会有此一劫是因秦王起兵谋反上苍不容。
不少人信以为真,秦王私兵一会儿担忧自己的家小,一会儿害怕上苍降下责罚,人心不齐,斗志涣散,面对朝廷大军开始呈节节败退之态,最终,落入了昭睿帝与武安侯所设的陷阱之中。
打了胜仗的昭睿帝与武安侯越战越勇,利用改良过的抛石机、火器等物将羌人赶回了老家。
仗是赢了,且赢得十分漂亮,可惜在此战之中居功甚伟的武安侯,因连续作战而旧伤复发,溘然长辞。老将军却也硬气,愣是撑到羌人离去才终于倒下,三军皆为之而戚戚。
昭睿帝在出征之际,将朝中诸多大大小小的事务托付给了爱妻方皇后。
方皇后虽是一介女流,竟也将诸多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她并不直接插手朝中政务,却能让大臣们相互辖制,并弹压住怀有异心的大臣。与此同时,在昭睿帝与秦王、羌人作战之际,方莜还设法分化了其余的藩王们,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削弱他们的势力,让他们无暇给昭睿帝捣乱。
方皇后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在昭睿帝出征之际,她替他稳住了后方,为他祈福,最终也成功地等到他大胜归来。可惜,连日的劳心劳力,外加父亲武安侯逝世的噩耗使她陷入极度悲伤之中,极大地损害了她的健康。
方皇后身体本来如牛犊子一般健壮,自此之后,开始大病小病不断。
她最终会早逝,兴许与这么段经历也脱不开干系吧。
云莜抄完几卷经文,算算时间,该是宫中用早膳的时辰了,便准备去昭睿帝那儿坐一坐,方便的话蹭个早膳。
昭睿帝的心腹郝公公曾私下与云莜说过,昭睿帝最近总是食欲不振,若是有个人陪着一道用膳,兴许他还能吃得香一些。
等云莜到了坤泽宫,昭睿帝正看着早膳连连摇头:“朕没有胃口,端下去吧。”
郝公公苦口婆心地劝道:“皇上,您好歹用一些吧。您若是一口不吃,身子可怎么好得起来?回头太后娘娘知道了,又要悄悄儿抹眼泪了。”
这种老生常谈的调调显然已经不能引起昭睿帝的兴趣了,只见昭睿帝蹙着眉头提高了嗓音:“莫要让朕重复第二遍。”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角眉梢带着些许倦态,显然,昨日又没能休息好。
郝公公看着一旁的云莜,双眼一亮:“皇上,云小姐来陪您用早膳了。您总不能让云小姐饿着肚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①百度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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