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张潮有些头疼。
想他也是出生名门,一朝入仕顺风顺水,如今更是天子脚下京兆府尹。按理说,他这等身份,能令他头疼不已的应是天大的事。
可是这次,麻烦的却是一桩家务事。就是清官难断家务事的“家务事”。
忠勇侯夫人状告一户农家以次充好,卖了不净的蔬菜,致使其病重不起。
这等小事放别人身上,其实根本递不到他这里来,既是那农户有问题,当地的县衙拉了人对了证,收了押,赔点款便可了结。
可是,这次是侯府状告,且中间还夹了个鸿运楼。
明面上说是沈知鱼听闻宣国公府通过鸿运楼,收了一户农户的小米,味道极美,便也购置了其他蔬果,却不料吃了后上吐下泻高烧不退。
侯府岂能善罢甘休,直接一纸诉状,要求严惩那农户。
不过张潮也不是无能之人,仔细看了看状纸,又稍作打听便知,这农户可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与侯府无意抱错婴儿的那家。
而鸿运楼更是不知用了多久那家的菜,从未出过问题,就在国公府挑破供菜的人后,侯府紧跟着出了这事,也端的是蹊跷。
坊间谁不知道宣国公世子苏希庭此前对林家那位假千金最是上心。
虽说亲事如今换了人,但到底之前多年的情谊在,这会子沈知鱼插手进来,究竟是菜真的有问题,还是要为真千金镇场子还很难说。
张潮叹了口气,他是新官上任,得罪了侯府自然不妥,可这个案子定然会吸引一堆人前来观审,若是有失公允,自己的面子也无从安放。
他批了衙役前去请林家的管事的,就是不知那位林姑娘会不会也跟着前来?
来了怎么断,不来又怎么断?
正在此时,前院来报:忠勇侯林霆均来访。
张潮眼前一亮!
他立刻亲自迎了人到书房里。
不过,看着只是寒暄客套,不进正题,还在优哉游哉用茶的忠勇侯,他闹不清对方态度,尚有纠结。
恰此时,睿王府又派了小厮送了书信来。
原是睿王世子亲书,言明知晓状告一事,一切与鸿运楼无关,京兆尹可明察,但官司纠纷不可妨碍鸿运楼生意。
这明显是林霆均先去给那边递了消息,透了口风。
一个个都是得罪不起的人,偏生这侯府还就是挑事的一方。
他夹在几者中间,只觉心中一股闷气,不知何处排解。
你说说,睿王府还知道遮掩,这侯府好好的一家子人,管他真的假的,有什么事关起门来吵吵不就得了,偏生要闹到自己这来,也不怕丢了自己的脸面。
不过自打闹出了真假千金的事情,怕是忠勇侯也不在乎这最后点脸面了。
张潮想了想,亲自给林霆均续了茶水:“侯爷,这件事当真要开庭公审?”
林霆均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左右都是侯府自己家的事,现在若是说句话,还有退路可走,等会真的公审了,钉是钉铆是铆,可就再无遮掩的可能了!
可是沈知鱼已经离疯不远了,哪还有退路可寻?
当初,他拗不过她,应了不再接回林初初,没想到这次她为了林晚晚变本加厉,竟然不顾侯府脸面,故意借由小事闹到官府。
她既不再顾及自己,他林霆均又何必再遵守诺言?
他得了信,亲自来趟这里,不过就是为了关照张潮一句,莫要因着沈知鱼的身份就故意偏袒。
他放下茶杯,眉眼间毫无表情,嘴里的话更是生冷无比:“这件事,张大人秉公便是。万莫因为本候的缘故,故意偏颇了哪方。”
咦,这是什么意思?
张潮藏在袖中的手指互相搓了搓,想要琢磨对方的意思。
他身为京兆府尹,也是消息灵通的人。
据说沈知鱼一意孤行赶走养女,实则林霆均本人是不愿的。都是在这个层面混的人,张潮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打算,也暗觉那沈知鱼有些妇人之见。
再说到底是养了十几年的人,就算是个阿猫阿狗都该有些感情。就算怨恨有气,还不是捏在自己手里最为稳妥,怎么说赶走就赶走了?
外间虽说是那林初初主动求去,可那侯府主母若是有心,坊间又怎么传出那姑娘寡情绝义,不尊不敬的名声?
如今又闹到这里,可见沈知鱼的确对那养女无甚感情。而林霆均则叫自己秉公,那便是不叫偏袒侯府了。
可若真断了是沈知鱼无理取闹……啧啧啧。
张潮放低了声音:“那贵夫人的身体可是已经无碍了?”他斟酌着字句,若是无碍了,不若撤了状纸,有事回侯府去谈,不就皆大欢喜。
林霆均冷笑一声,她哪里有什么病?真有病也是自己作的心病!只是已经到了京兆尹这,也不必再戳破了,侯府的脸面能剩多少就是多少吧。
“她怕是不肯好的。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劳烦张大人了。”他起身,也不多言语。
张潮却懂了,忙送客道:“侯爷慢走!本官定秉公处之。”
林霆均既是两不相帮,也是两方威慑。
张潮心里悬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左右看忠勇侯留了后手,只待今日断后便会着手,那自己也无需顾忌,来招拆招便是。
林霆均的确留了后手。
这些时日,他冷眼旁观沈知鱼无脑宠着林晚晚,却叫晚晚越发骄纵无度。
对比之下,他自然还是觉得先前的林初初更是顺眼许多。
可是林初初向来傲气,回到农门这些日子竟然一次都未回来向自己求援。
后来他自己都忍不住了,悄悄嘱咐林霄去看看她,没想到她安心窝在农家,不声不响,真的种起了菜。
林霄也是个蠢笨的,竟然不好意思直接登门去问。总不能叫自己这个做老子的给她送银子吧!
再后来,小姑娘竟然搭上门路,给鸿运楼供起了菜!
鸿运楼是什么地方,怎么会看上一个小门小户的菜?
林霆均不过转念,就想到问题关键所在。
还不等他派人去打听,林晚晚就回来哭诉,与苏希庭一起撞见林初初的事情。
他听了几句,知道秦轩跟着帮腔,便有些明白,对方怎么搭上了这鸿运楼这条线。
林初初那样的女子,本就是人群中瞩目的存在,苏希庭避不开,那秦轩,自然也逃不过!
林霆均自觉猜到了答案。
——林初初不知何时,被睿王府的小王爷看中了。
否则,沈知鱼背着自己悄悄吩咐下人给各家递出的风声可不就白做了?凭那林权种一辈子的菜,哪能进的了京城?
还好初初有本事,竟然与秦轩交好!
睿王是天子近亲,秦轩更是颇得圣意。
虽说那小子传闻也是个混吝无忌的家伙,不过自古温柔乡难缠,他相信,林初初会让他“上道”的。
若是忠勇侯府能与之搭上关系,那可比徒有其表的宣国公府来的好多了。
林霆均眸色深沉,嘴角不由微微翘起。
他一向看重林初初,颇为得意这位才貌绝佳的女儿。却不想她竟不是自个儿亲生的。
不过不是亲生的又如何?只要他认,她就是侯府的女儿。
只恨沈知鱼的武断,他因着她的兄长又不得不顾忌这层夫妻情分,未能及时给初初援手。
一步已错,不能步步再错。
此番便是个绝佳的拨乱反正的好机会!
沈知鱼究竟有没有吃了那边的菜,是不是真得了病,他不想知道,也无需知道。
他很是清楚,沈知鱼只是在无理取闹,她和晚晚看不惯,就想寻个由头将林初初打入深渊。
向来最难断家事,这件官司,即使最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定论林初初无事。
但背负着十六年的养育之恩,受到养母的戳心质疑,以林初初高傲的性子,怎么也难逃心痛难安。
届时,自己再训斥沈知鱼,迎回养女,大加安抚,再铺路前程,岂不是皆大欢喜?
他砸了砸嘴,若是断定林初初有事,那便更好了!
蒙受冤屈,自己从天而降,为其昭雪,后面更是顺当。
想到不久的将来,被睿王捧在手心里的小孙子跟在自己女儿屁股后面转,指哪打哪,林霆均觉得浑身都舒坦起来。
至于发妻沈知鱼,呵呵,就继续发疯吧!他不忍了,也不想忍了。
要说当年,沈知意的那条命本就不是自己欠下的,而这些年他对他们沈家也仁至义尽,做的够到位了!
此次事后,沈知鱼若是安分守己,那还是高高在上的侯爷夫人。若是还是泯顽不灵、胡搅蛮缠……
林霆均眼神暗了一暗,那就真的患病卧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