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贾琏和王熙凤踩着宵禁的时分回府。
令他们夫妇没想到的是,荣国府到了这个时分二门处依旧灯火通明,他们夫妇的马车刚刚停下,金枝嬷嬷就迎了上来。
“大爷、奶奶,老夫人请你们去一趟长春院。”
这么晚了,老祖宗还让人在这里等他们,下意识的,贾琏眼皮一跳,便牵着王熙凤的手往长春院走。
一路上,贾琏既没有询问金枝嬷嬷老祖宗让他们去的原因,也没有跟王熙凤说什么。
夜深了,荣国府里早已没了平日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静谧。不远处,昏黄灯火照在刚刚长出新绿的树枝上,洒下一地斑驳的影子。
一阵夜风袭来,贾琏下意识握紧了王熙凤的手,加快了脚下步伐。
到了长春院,候在门口的是鸳鸯,她抬眸看了眼金枝嬷嬷,盈盈一笑:“老祖宗说嬷嬷年纪大了,让您先去歇着,由奴婢领着琏大爷和琏大奶奶进去就好。”
“如此甚好,那我便先去歇着了。”
金枝嬷嬷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鸳鸯便低声提醒道:“二太太今儿回来在老祖宗面前哭诉许久,爷和奶奶当心些,可别再气老祖宗了。”
贾琏心里早就知晓王夫人决计不会轻易放过整治他的机会,只是鸳鸯肯提醒他,他有些意外。
“有劳姑娘提醒,老祖宗年纪大了,我们自然会顾惜着她老人家的身体。”
不得不说,王熙凤有着一颗九曲玲珑心,她一句话,就让鸳鸯的提醒变成了她是担心老祖宗的身体才提醒他们夫妇的。
老祖宗屋里,贾赦夫妇和贾政夫妇都在,老祖宗罕见的正襟危坐在上首,瞧见贾琏和王熙凤来的时候,也只是看了眼便移开了目光。
还没人开口说话呢,贾赦率先发难。
只见他随手抄起手边的茶盏,不由分说的朝贾琏砸了过去,言语间也格外躁戾。
“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自己家是没人还是怎么着你了,你怎么不直接去给你三叔做儿子?”
贾赦面沉似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你二婶都跟你和你媳妇说过,你们夫妇怎么就这般不上心,捧高踩低惯了,连自个儿家里的事都不放在心上了?”
“够了,你这个做老子的忒不像样,琏哥儿还在县试,你伤了他的额头,是想让他顶着一脑门子伤去考场?”
老祖宗朝贾致和王熙凤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坐下说话。
“你二婶回来将事情都说了,你们两个怎么看?”
贾琏心知王夫人定然避重就轻,将事情往他和王熙凤身上推,但也没急着解释,牵着王熙凤寻了两个空位置落座。
坐下时趁机按了按王熙凤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略一思忖,便对上了老祖宗探究的眼。
“按道理说,二婶大剌剌的直接去问郑家大太太询问郑大姑娘的婚事,确实是二婶有错在先,此事已然发生,咱们只能寻法子弥补,我看这样……”
贾琏一番话正中老祖宗下怀,她不住点头,再看王夫人的时候,便肃了脸色。
“但凡你来多问我一句,也不至于糊涂至此,你现在也就庆幸幸而没有再做什么,要不然得罪的就不只是荥阳郑氏一家了!”
王夫人犹不服气,正要反驳的时候,便看见了老祖宗黑沉如水的脸,顿时只能讪讪解释。
“媳妇哪里知道郑大姑娘会有那样的造化?她不曾订婚,珠哥儿好歹也是秀才,我问一问她原也正常。”
“正常?”
老祖宗的声音下意识拔高,再看王夫人的时候双眼晦暗不明。
“你且好好想一想,她的姑母们都嫁给了谁!河清崔氏的女儿不入宫,荥阳郑家的女儿又迟迟不曾议亲,但凡你多想一想,怎会不明白?”
想到为了这个得罪太子妃的母亲,老祖宗额头青筋直跳。
“你自个儿做的蠢事,还想往琏哥儿和他媳妇头上推,这就是你一个长辈做出来的事情!”
呵斥完王夫人,老祖宗复又看向贾赦,眼里满是警告和不喜。
“还有你,琏哥儿是什么人,旁人不知,你这个做老子的也不知吗?不分青红皂白就拿着茶盏往孩子头上砸,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贾赦满不在乎的挪了挪身子,兀自嘀咕。
“他是在老三身边长大的,心性如何,儿子又怎会知道……”
老祖宗被贾赦气的直喘气,拿着帕子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来?琏哥儿会在他三叔身边长大,是你这个做老子的无能、不中用!”
老祖宗正在气头上,对自己的两个儿子越看越不顺眼,要不是他们自个儿立不起来,荣国府哪会像如今这般走下坡路?
王夫人一个长辈,明明是自己做错了,却还要将事情往侄子和侄媳妇头上推,哪里有半分做长辈的样子?
但王夫人的错处她不想再说了,只得将怒火对准贾政。
说到底,王夫人是他的妻子,有什么也该是他们夫妇商量,如今王夫人的错,焉知没有贾政缺席的缘故?
“还有你,贾政。”
老祖宗深吸了口气,待调整好呼吸,继续开口。
“珠哥儿不是你媳妇一个人的孩子,你这个做老子的,怎的对珠哥儿的事情漠不关心?珠哥儿是你的嫡长子,又小小年纪就成了秀才,你要多花些心思在孩子身上才好。”
说完了贾政,老祖宗这才看向王夫人。
“你是珠哥儿母亲,为他操劳自然是好,但你到底就在内宅,外头许多事消息并不灵通,若是有什么不懂的,不明白的,多跟贾政商量,毕竟他是珠哥儿的父亲,有责任为珠哥儿的事情操心。”
贾琏坐在一旁冷眼看着,老祖宗这般年纪了,还要为荣国府操劳,他在一旁看着,不由默默叹气。
就在贾琏感慨时,王夫人冷冷笑出了声。
“老祖宗想的好,偏偏老爷的心丝毫不在我们母子身上,他这一颗心,可都惦记在赵姨娘母子几人身上呢,哪儿还记得自己有个嫡长子?”
王夫人抿了抿唇,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抬头看向老祖宗。
“既然今儿大伙儿都在,那我正好将此事拿出来跟大伙儿商议。”
王夫人话音甫落,贾琏的眼睛再度跳了起来,他下意识去看王熙凤,王熙凤朝他暗暗摇头,贾琏这才稳住了心神。
“我是这样想的,咱们家的元春自小就在老祖宗身边精心养着,跟郑家大姑娘比起来也不差什么,虽说太子妃已经定了下来,可宫里还有其他的皇子,东宫也不会只有太子妃一人,我想早些为元春筹谋,将她送进宫去,不知老祖宗以为如何?”
“不可!”
两道不同的声音异口同声的在屋里响了起来,贾琏和老祖宗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满满的郁气。
“老祖宗,为何不可?元春入宫,不论是给皇子做皇子妃,还是做东宫侍妾,总归是一条出路,将来也能帮衬珠哥儿和宝玉一把的。”
见老祖宗并不赞同自己的意见,王夫人想起自己的儿女,再度开口说服老祖宗。
“珠哥儿虽说小小年纪已是秀才身份,但以后的路,谁又说得准呢?而且,宝玉又是衔玉而诞,别说咱们大宣,便是放眼天下也没有这样好兆头的,宝玉将来定是个有造化的,有他姐姐在前头打头阵,将来珠哥儿和宝玉也能容易些……”
老祖宗有一瞬间的心动,可想到那个自小带在身边乖巧听话的元春,顿时就有些不忍心了。
她老子娘打小就没管过她,如今却已然打算好将她推出去给两个兄弟做铺垫,连贾琏都知道不好,怎么她这个亲生母亲竟这样狠心?
“你想让元春替珠哥儿和宝玉铺路,可你想过没有,宫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元春自个儿愿不愿意?”
王夫人愣怔了片刻,便理所当然的说道:“让她去宫里是去做娘娘的,又不是跳火坑,她能有什么不愿意的?”
贾琏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王夫人好歹也是浸淫后宅的妇人,她自个儿深知后宅的阴私手段,没想到推自个儿的亲生女儿入宫,却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岂不知“一入宫门深似海”,进了宫的人,哪有那么容易?
再看从始至终连句话都不曾说过的贾政,虽然脸上一脸的不赞同,但贾琏看的清楚,刚刚王夫人说起元春进宫的中宫好处时,他分明双眼亮了一瞬,故而才不曾开口阻拦。
想到跟自己处境不相上下的元春,贾琏直觉得可怜。
明明他们都生在煊赫的荣国府,没想到竟碰到了这样不靠谱的父母,活的还不如寻常百姓家受尽父母疼爱的穷苦孩子。
“糊涂,你怎知元春进宫,就一定有机会做娘娘?宫里若真是好地方,为何河清崔氏的姑娘从不送进宫去?你啊,到底还年轻,只是被一时的富贵糊住了眼……”
老祖宗大失所望,再看王夫人的时候,神色间满是威慑。
“元春自小是在我身边长大的,谁也不许打她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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