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七月流火,前些日子还下了几场雨,如今却是骄阳似火,一丝风也无。毒日头底下,连摊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都偃旗息鼓,翠幄的叶子歇着数只蝉,不时发出蝉鸣声,嗡嗡作响。

在这个时候,东华巷周围却出现了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一个戴着帷帽,约莫四十上下,穿着青绸系着红腰带的妇人,她头上插着金簪,看起来很是体面。

不时,她往东华巷里面走,到第三户人家时,叩响了门。

门口开门的人一看是她就笑道:“原来是庄媒婆啊。”

庄媒婆笑道:“正是我老婆子,你们夫人可在家里?我刚从兴化坊颜家出来,正好受颜家三老太太相托,上门有好事。”

门口的下人也早受吩咐,迎了庄媒婆进门,引着她过了两道垂花门,庄媒婆暗自打量这关家不愧是有“朱家天子关家相”的美称,即便如此钟鸣鼎食之家,都显得如此古朴,并未有时下奢靡之风。

进到小厅,只见一四十余岁的夫人端坐上方,容长脸儿,鼻梁笔直,嘴唇微抿,即便是如此酷暑,她身上丁香色仙鹤纹的刻丝褙子穿的一丝不苟。

庄媒婆陪着小心道:“学士夫人,小人给您请安了。”

关夫人严肃的面容中露出一抹笑意:“庄姑姑不必客气。”

二人寒暄几句,庄媒婆说明来意:“小人是受颜家所托,想上门为家小姐说一门亲事。我们颜家大公子今年十五,相貌俊美不说,举止文雅洒脱,才智更是出众,现下已经进学了……”

听媒婆在絮叨,关夫人心知肚明这媒婆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大户人家定亲,都是双方私下相看好了,才请媒人,如此也不怕中间出什么事情。

自家公公做个集贤相,丈夫是翰林学士,这颜家也不赖,颜大公子的祖父时任河南左布政使,其父任南京礼部侍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颜大公子之父兼祧两房,其母解氏并非是正室之妻。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解氏现在还管着三房,可她名不正言不顺,日后女儿进门了正好当家。

……

晨时,天光乍现,暑热还未加深,正是一日中最凉爽的光景。墙上的牵牛花正开的盛,它们沾露而开,露出绯红、桃红、紫红、蓝白之色,只是这样的花午时就要凋谢。

送冰的下人来不及欣赏,低着头沿着花荫曲径,逐渐步入林荫深处,茂密的树叶密密的遮住日光,偶然抬头见绿树掩映下的绛雪轩赫然在眼前,青砖黛瓦,雕栏玉砌,雅致中又带了几分富贵雍容气象。

从里屋出来两个白色粉绿绣竹叶梅花领褙子的丫头,她们接过冰盆,打帘子的丫头掀开湘妃竹挂帘,里面窗户都糊着青纱,更显窗明几净。从正厅往北屋过来。北屋稍小些,正是主人起居之处,绕过玉兰鹦鹉镏金立屏,只见一位年轻的少妇,正坐在楠木床边迎着亮光做针线。

她一袭月白描金花淡色衫子,乌黑的发髻松松的挽了一个髻,只斜插了一根银钗,如此简单的装束却衬的她明眸潋滟,流盼生辉,这位便是南京礼部侍郎颜应祁的二夫人解氏。

解氏今年已经度过三十一个春秋了,却仍旧看起来国色天香,美艳绝伦。

此时,她抬眸看了一眼日头,忙起身把海棠春睡纱帐用银钩挽起,急忙唤着睡的正香的女童:“三姐儿,要起床了,今儿还得去读书,余先生可等着你们呢。”

一听说“余先生”,窈娘赶紧坐起身来,她搂着解氏的胳膊道:“娘,女儿在西北时,那边白日再热,晚上也很是凉快,金陵实在是太热了。昨儿女儿睡觉,就跟煎烙饼似的。”

解氏慈爱的摸了摸女儿的头:“你比你二姐姐和四妹妹住的远,得早些起来。”

窈娘小人叹气:“好,女儿这就起来。”

金陵颜氏本家一共三房,都聚族而居,这三房中,长房和三房都是同母嫡出,二房是庶出。长房的于老夫人生了一子,二房生了嫡庶三个儿子,三房却无子,原本按照规矩,三房合该过继二房的孩子或者是在旁支中选一个男孩过继。

可大房和三房都不愿意权势财富流落到外人手里,遂让长房长子颜应祁兼祧两房,大房为颜应祁先挑的是齐王之女临淄郡主为妻,三房权老夫人挑的是她的表侄女东山解家的女儿。

临淄郡主和解氏同日进门,解氏很争气,进门就怀上了,生下了大公子颜景昭,临淄郡主隔了几年才生下一个女儿,在郡主一直没有动静的那几年,大房着急,则又替老爷纳了她远亲殷姨娘做妾。

殷姨娘左右逢源,肚子也十分争气,进门就生了个儿子,后来郡主去世后,她又生了个女儿。

后来临淄郡主去世没有让曾经的平妻解氏名副其实成为真正的夫人,反而让颜应祁重新娶了中山无极甄氏的女儿,甄氏进门之后,也是先后诞下儿女,还把自己身边的大丫头开了脸,这就是如今颇为得宠的冯姨娘,冯姨娘也生了个小儿子。

甄氏一派兵强马壮的,都是很快站稳脚跟,解氏却在生下大公子后,接连生下儿子和女儿,只是都相继夭折,最后才生了个小女儿窈娘,细心呵护长大,甚至有算命先生说她命格贵重,日后是福慧双全之相。

因为这些特殊的关系,颜应祁平素住在长房,其妻妾甄氏和两位姨娘也一起住在长房,解氏则和儿女一起住在三房,平日侍奉在三老太太膝下。

这也是解氏喊女儿早起的缘故,窈娘穿戴整齐之后,就让红袖青黛提着书袋出门,刚出来走了几步就见到了颜二姑娘和颜家四姑娘,颜二姑娘唤作倩娘,年纪比窈娘大一岁,今年九岁了,只因颜家大姑娘很小就被齐王府的人抱回去养着,所以这颜二姑娘在颜家算是名副其实的长姐身份,她乃殷姨娘所出。至于颜四姑娘莹娘则是大夫人甄氏嫡出的女儿,又是颜家最小的女儿,分外受宠。

“二姐姐,四妹妹。”窈娘笑着迎上去。

倩娘一贯文静,并不多话,莹娘的嘴却是一刻也闲不住:“三姐姐,我听说大哥哥就要定亲了?未来嫂嫂你可见过?”

窈娘摇头:“我才回来不过一个月,这桩亲事是我祖父上京述职时,正好和关学士有一面之缘,我们又是同乡,所以才定下的。”

莹娘笑道:“我总想着大哥哥那样的人才,总得配个天仙才行。”

窈娘笑而不语,她和大哥实际上并不太亲近,这位大哥自小养在祖母三老太太房里。莫说是她,就是和娘也不甚亲近。

甚至祖母也很偏心,在西北时,她想请手帕交到家中玩耍,祖母说大哥要读书,家中最是要清静不过了。可哥哥请同伴来家里玩,祖母她们就请西北最好的厨子来,还专门请戏班子唱戏,完全区别对待。

那时窈娘才六岁,就隐约不舒服了,随着她年纪越大,越能体察到其中不同之处。

“三姐姐,看我这幅镯子好看吧?”莹娘晃着自己的手腕。

窈娘放眼望去,只见莹娘白皙圆润的手腕上戴着的是一对迦南香木嵌金珠寿字手镯,里衬是金智,外边镶嵌的小金珠制成各式样的“寿”字,看起来很华贵,她不由得点头:“倒是一对好镯子,寓意也好。”

莹娘拢了拢袖口:“那是当然,这可是祖母赏赐的,不仅是我,二姐姐也有。二姐姐,你也不给三姐姐看看。”

倩娘得的是一对嵌宝石的金镯,金镯子上用的花丝工艺,再用红蓝宝石还有绿松石镶嵌,她给窈娘看了一眼,才道:“这是祖母给我们见客的时候戴的。”

至于窈娘当然是没有镯子的,她们虽然是姐妹,可是彼此房头不同,因此窈娘要叫大房老太爷和于老夫人为伯祖父和伯祖母。这种区别对待年纪很小的她还会叫嚷着说为何她们有,就自己没有,现下已经能把这些不平放在心中了。

在西北时就见祖母买了不少青金、黄玉、珊瑚,还托榷场的蒙古人买了水晶,都是准备给未来嫂嫂的,没有她的份儿。

倩娘嗔怪的看了莹娘一眼,这才知道她是故意作怪,难怪昨日非说让她戴上镯子,原来是因为今天想来显摆。她想莹娘的确可以不在意,毕竟她是大夫人嫡亲的女儿,有什么事情撒娇弄痴也就过去了,可她这样就难免会得罪人。

尤其是大房和三房的老太太并不和气,原本祖母是兵部尚书夫人,爹爹是她嫡亲的儿子,她想爹兼祧三房,得三房的家产,因此对三老太太很是客气。但如今祖父致仕,三老太爷却现任河南左布政使,三老太太一贯护短又爱比较,若是窈娘回去说了什么,闹起来可就不好了。

她还想打岔说些什么转移话题,却听窈娘道:“我舅舅知晓我回来,特意从东山送了好些鲍鱼和巴浪鱼来,那些海鲜倒也罢了,偏那白玉枇杷和乌紫杨梅吃着不错,等会儿中饭时,送些给姐妹们尝尝便是,若好吃,你们差人来拿。”

倩娘心想,得,这窈娘也不是个饶人的,这么快就报复回去了。

三姐妹中,她是妾室殷姨娘所出,殷姨娘和于老夫人是远亲,当年父母双亡,和妹子投奔在舅舅家中,更别提什么娘家了。而四妹妹的母亲虽说出自于中山无极甄氏,显赫名门,可甄氏之父早亡,兄弟姊妹都是在外祖家长大,甄氏外祖原本为首揆,权倾朝野,现下早已不复当年。甄氏两位兄长,一位在三年前才中孝廉,后来在彭泽做县令,另一位则在国子监读书,都和金陵离的很远。

不比解家,世居太湖,倩娘曾听殷姨娘提起说解氏之父当年刚释谒,在河南任上做县令,有一个女儿生的国色天香,虽然是庶出,但被解大人视若珍宝。三老太太早已看上出落得如花骨朵似的解氏,故而让三老太爷捏住了解大人仕途上犯的错,帮他解决之后,解氏就顺理成章的嫁了过来。

因此,窈娘的外祖解家对解氏深怀愧疚,对解氏一直都很好。

窈娘当然知道莹娘是故意显摆,她自然也不会让她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