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严媛抱着老太太的肩膀,母女两个都十分憔悴,早没有了从前富贵人家的艳丽从容。
大灾面前,你我都是蝼蚁。
开车的司机说个藏族小伙子,大概二十出头,只会几句简单的汉语,说:“你们这时候去哈巴,危险。”
“我们不催,你可以开慢点,安全第一。”
严柏宗回头把包塞给了祁良秦:“你不该跟着来。”
“我想陪着你。”祁良秦说。
大概是对于地震的恐惧冲淡了他的羞涩,他说出这话的时候看严柏宗的眼神清亮,丝毫没有一点羞愧。严柏宗看了看他,说:“你坐到司机后面,路上别打盹。”
司机后方的位置,是最安全的位置了。祁良秦挪了过去,将包放在了一边。
出了县城之后,路便越来越难走,很多公路都是盘山的,路窄不说,另一边就是沟渠,虽然不深,可看着十分吓人。祁良秦看着窗外,每次拐弯的时候都心惊胆战,唯恐车子会被甩出去。
大概开了一个小时左后,天色便暗了下来,车速也慢了很多。大概这次地震受损不算太严重,路上的车况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据司机零零碎碎地讲说,这次受损最严重的都在山村,有些村子房屋倒塌的很厉害,政府的救援已经去了,物资也都开始发放了。
大概到了晚上八点多的时候,车子忽然停了下来。司机下去看,却好久没上来。严柏宗和祁良秦都下了车,结果看到前面有好几辆车都停下来了,靠在了路边。司机跑回来说:“走不了,塌方了,前头,政府的物资车都过不了,在抢修呢。”
“得多久?”
“他们说得三四个小时。”
夜晚的风出奇地冷,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雨丝,虽然不大,但是夜幕下更叫人觉得阴冷。司机说:“回车里吧。”
“只有这一条路么,还有别的路么,我看这路够宽,可以掉头。”
“另一条路就远了,得绕一大圈,还是得多花几个小时,而且,不安全,不如这条路。”司机口齿略有些不清晰:“等吧。”
祁良秦又回到了车子里,隔着窗户看到司机给严柏宗递烟。他们两个在外头抽烟,祁良秦坐在车里,尝试着给严松伟打电话,但是他发现他的信号也很微弱。严松伟那边依旧打不通,他于是就给严媛发了个短信,告诉她他们一切平安。
手机电量不多了,他便将手机装进了衣服口袋里,外头渐渐地黑了,有些看不清楚,他就闭上了眼睛在后面躺着。
然后他就听见了开车门的声音,睁开眼,就看见严柏宗裹着一股湿气进来了,坐在了他旁边,将外套脱了,搭在了前面的座椅上。
“得好一会呢,你睡会吧。”严柏宗说。
祁良秦在黑胧胧的车厢里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严柏宗的胳膊,又缩了回来,问说:“你说松伟不会有事吧。”
“不会。”严柏宗语气似乎很笃定。
祁良秦没来由地觉得十分安心,笑了笑,躺在座椅上,仰着头。就在这时候,前头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像闷雷,又像是地震,外头的司机慌忙地钻进车里面来,祁良秦惊问:“怎么了?”
“山体滑坡!”
司机说着就发动了车子要往后面倒,只听见一阵隆隆声,前面的那辆车的车灯忽然就被吞没不见了,似乎有石块砸在了前面的挡风玻璃上,祁良秦都来不及反应过来,就感觉严柏宗猛地抱住了他,将他压在身下,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响,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祁良秦感到后背一阵钝痛,便抱紧了严柏宗。
黑暗中又是一阵隆隆声,车身沉闷地晃动,祁良秦大概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一刻他没有感到任何的惊慌,他只感受到拥抱的充实和喜悦。
好像是在那次打篮球之后,他的怀抱便一直是空的,一直等待有人将他填满。这拥抱的感觉那么实在,踏实,严柏宗的身躯那么火热,厚实。他觉得他躲在这样的怀抱当中,就不会死。
被所爱之人紧紧搂在怀里,胸膛贴着胸膛,紧的仿佛下一刻就是生死别离,他闻得到严柏宗的味道,感受的到他的心跳,触摸得到他的体温。这一切让他荒唐又可笑地忘记了死亡的恐惧,心里只有这些小情爱。
他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天真少年啊,看到那些为了情爱生生死死的话,也会觉得可笑矫情。他是很怕死的人啊,一个人独住的时候,有点感冒发热都怕自己一觉不再醒来。可他现在才知道,生死来临的那一刻,其实恐惧不是最主要的,人的脑袋是空白的,麻木的,他在空白和麻木中感受到满足,怀抱被充实的满足,脑子里没有别的。
严柏宗,严柏宗。这个人不是小说里的虚拟人物,他真实地在他的怀抱里,有血有肉。
沉闷地响声和震动在几分钟之后才消停下来。前面的司机小哥发出了一声痛苦的shen • yin,严柏宗稍微松开了他一点,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
严柏宗说着摸出手机,一束光在黑暗里突现,严柏宗试着动弹了一下,却发现自己自己直不起身,车顶几乎被山石压扁了,凹陷下去一大块,碎裂的铁皮扎到了他的背上。
他仰起头用手机照了照,祁良秦在他身下说:“车子好像压扁了。”
严柏宗忍着疼痛用后背顶了一下,却撼动不了分毫。他喘息着用手机照向前面的司机,前面的座椅都被冲力冲到了最后面,几乎将他和祁良秦夹在了一个缝隙里。他朝司机照了照喊道:“你没事吧?”
“没……没事,就是我被方向盘卡住了,动不了。”
“别担心,别担心,”严柏宗似乎在安慰祁良秦,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他趴在祁良秦的身上,贴着他的胸膛。
祁良秦也顾不得害羞,伸手又搂住了严柏宗的身体。严柏宗趴在他肩膀上,呼吸灼热了他的耳朵,两个人从来没有如此亲密地接触,祁良秦心都是温热的,有一点点恐惧,有一点点疲惫,还有一点点说不出的情绪。
严柏宗歇息了一会,又试着用背去顶,但是车身似乎被掩埋在石块下面了,车顶只有轻微的石块挤动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
他脱力又倒在了祁良秦身上,额头贴着祁良秦的嘴唇。
第64章
不知道外头是什么光景,不知道雨还下不下。不知道救援的人多久会来救他们。
严柏宗打了一个110求救电话,说了大概的方位,便又趴在了祁良秦的身上。
其实有点沉。
严柏宗很沉,又被挤压着压在他身上,更沉,祁良秦觉得自己一条腿都麻了。他屏着呼吸,不敢流露出一点吃力的样子。严柏宗忽然支起了身体,然后是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将自己的胳膊垫在他身后,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
“没事,”祁良秦说:“救援队等会就到了,他们都在这抢修公路,肯定很容易就赶过来了。”
严柏宗搂着他的脖子,没说话。
祁良秦摸到严柏宗的后背,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小伤,没事。”
祁良秦的手小心翼翼地摸着严柏宗的背,触手是一片温热。他意识到那是严柏宗后背上流的血,他摸到自己的手机,手机的屏幕已经全碎了,可是还有光,他借着朦胧的蓝光照过去,看到严柏宗白色的衬衫上一片黑红。
恐惧一下子袭击上他的心,他说:“你后背都是血……”
“你后背都是血。”他重复了一遍,显然有些惊慌,试图要扭动。严柏宗摸着他的耳朵,说:“刚才蹭破了皮,没事。”
祁良秦又往上照,看见车顶被压塌了一部分,凹陷的那部分有些裂开,形成了锋利的裂口,上面还沾着血迹,大概就是被这些东西剐蹭的。
还好,没有扎进严柏宗的身体里。可就这祁良秦也心疼地不行,伸手搂住了严柏宗,不让他再起来。
严柏宗趴在他身上,脸颊贴着他的脸颊,大概是这姿势太过亲密,不过十几分钟之后,恐惧和慌乱渐渐消散,在等待救援的过程中,就开始浮现出一点点热意。
两个人是紧紧贴在一起的,不止胸膛贴在一起,脸颊贴在一起,就连下半身也贴在一起,夏天的衣裤穿的薄,祁良秦甚至感觉自己的大腿触碰到了一个大包。
“别乱扭,”严柏宗趴在他耳边轻声说,热气喷到他的耳朵上,祁良秦有些窘迫,说:“我没扭。”
前头有司机在,两个人也没有更多的话,严柏宗想要微微直起身体,不要贴的那么紧,但是上半身刚刚起来一点,就又被祁良秦搂了回去:“你别动,不然又要流血了。”
严柏宗似乎叹了一口气,便没有再动弹。
祁良秦觉得热乎乎的,身上热乎乎的,心里也热乎乎的。遇到了天灾,虽然可怕,但此时此刻,真是可遇不可求。严柏宗试图转移注意力,便对前面的司机说:“你试试能动么。”
“动不了,”司机用力挣扎了一下,却只感觉到一阵刺疼,便不敢再动了。四周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是天黑还是被掩埋在了石头堆里。就算救援队及时赶过来,恐怕也得一两个小时。
但是快两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营救的迹象。大概也就是在这样漫长的等待里,死亡的恐惧才真正浮现出来。刚被埋住的时候其实慌乱更多一点,但来不及恐惧,废墟之中的人,等待更让人焦躁恐惧。司机问:“你们的手机……能用么?能不能让我用一下,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我的手机不知道哪里去了。”
“给。”
严柏宗将手机递给了他。司机接过来打了个电话,大概是打给他家里吧,说的话他们都听不懂,是藏语。他大概是有些后悔的吧,为了钱在这样的时刻出来拉人,如今却被埋在了这里。但是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看在这么多钱的份上他还是会接下这个活,这就是他的人生。他后面就哭了几声,大概电话那头哭的更厉害。祁良秦心想,司机说的这么多话里,有我爱你么。他会给自己的家里人说我爱你么,好像也不会。我爱你这句话,是有意义的么。跟家里人说一句我爱你,大概也不会减轻他们的悲痛,甚至会让他们更加感念。可是什么都不说,悄无声息地走,也不能说没有遗憾。死亡对于一般人来说,本就是叫人遗憾的事吧。虽然没有说我爱你,但亲情爱情在那里摆着,彼此也都懂。
就像此时此刻,他没有对严柏宗说他爱他,但是严柏宗应该是知道的吧,不然不会将他抱得那么紧。在死亡面前,他相信他从前的种种错处都会被严柏宗原谅,严柏宗此时此刻感受到的只有他这个人,和他的这份爱。
司机断断续续说了很久,没有人催他。他挂了电话,嚎啕大哭了几声,听的祁良秦心里难受的厉害。
祁良秦问说:“你……你要不要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严柏宗说:“再等等。”
再等等,等什么,自然是等人,等等看会不会有人来救他们。
“你要想打,就给你家里人打一个吧。”严柏宗说。
祁良秦说:“我没有家人了。”
“亲戚呢,或者朋友。”
祁良秦好像突然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即便死了,也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意。他在这个世界孤立无援,即便是在另外一个世界,他也只有一些过年才会见的亲戚。这样的亲戚,临死之前去打电话给人家,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也是不应该的吧。他说:“都没有。”
“没有很熟的,”他有些尴尬地说:“又不是自己家里人,要死了打电话给他们,他们也会觉得奇怪吧,可能我们彼此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严柏宗大概有些震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祁良秦脸色发热,窘迫地说:“可是我有你家里人啊,还有你……”
严柏宗“嗯”了一声,将他抱得更紧。祁良秦忽然被他收紧的拥抱感动,鼻头微微发酸,趴在严柏宗耳边小声说:“你……你不要生气,我想跟你说一句话。”
他说着不等严柏宗回答,就说:“我真的很爱你,这么说可能有些可笑,但是能和你死在一块,我觉得……”
他大概太窘迫,觉得这话太煽情,所以没有说完。或许他还怕严柏宗会生气,于是接着说:“要是等会我们得救了,你就当我没说这句话……不过反正我说不说,你肯定都知道……我就一直都爱你啊,心里只有你……你不要生气……”
“没生气。”严柏宗说。
大概是他这一生,从没有感受到过这种炙热的爱。大概是在死亡的危险面前,这表白更显得真挚决绝,触人魂魄。他从小不得父母疼爱,因此早早地懂事,成熟。因为出身富贵,所以更多的时候都被人恭敬地对待,人生顺利。他早早地结了婚,大概也不知道炙热的爱情是什么样子,也不是没有人追求他,引诱他,但她们都不会这么疯狂,炙热,深情。
深情,他不再觉得祁良秦是不知羞耻,而是深情。他在被一个深情的人炙热地爱着,他感受到了这份爱,并因此觉得满足和喜悦。
突然又是一阵隆隆声,整个车身都震动起来。这一回远比前面几次更为可怕,车身似乎又塌陷了一些,前面的司机发出了痛苦的低吟。这阵晃动持续了十几秒,大概是又一次滑坡,将他们埋的更深。
祁良秦抓紧了严柏宗的胳膊,因为恐惧而喘息着,很久才平静下来。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不知道是心理原因还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