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孤身进入了九幽之地,曾经想过要是能够把崇云的残魂找回来,不用他解释这一切,自己都能毫不计较。他心道,谁会去跟为保护自己而死的恋人计较这些呢?他要的不过是他回来。
但随着时间流逝,楚逍意识到自己再也复活不了崇云,他就不再这么想了。
那些因为得知了真相而在心中郁积的情感,渐渐从悔恨变成了怨恨。
他怨,他恨。
他怨恨着崇云,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不先问过自己愿不愿意?
他怨恨着这个抛下自己就去死的人,为什么不问他,究竟是愿意一个人苟延残喘,生活在无穷的孤寂和怨恨里,还是愿意面对这一切,和他并肩作战到最后一刻?
哪怕他会因此不能再复活,不能再有意识,能够跟最爱的人一起死在那一刻,也远比今天这样活着要好。郁积了数千年的怨恨吞噬了他记忆里所有美好的东西,留下的只是仇恨和阴暗的感情,楚逍憎恨着别人,也憎恨着自己,更憎恨着这个将他变成这样的世界。
他咬着牙,嘴唇颤抖着,紧闭的眼睑中终于还是渗透出了湿意,将漆黑如鸦羽的眼睫打湿。
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留下来,从脸庞上滑下去,在上面留下一道泪痕。
而崇云的声音还在一片混沌中低沉黯哑地说着,“你要是记不起一切,或者我没有拿回轮回玉玦,没有拿回自己的半魂,对你来说也许都会更好。尤其当为师经历了和当初你所经历过的一切,在恢复记忆的瞬间意识到你已经消散在天地之间,再也寻不到你的时候,那一刻为师真正地后悔了,后悔这两世中自己所做过的事。在为师看来,你不可笑,为师自己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人。”
楚逍睁开了眼睛,从嘴里发出了断断续续的笑声,这笑声却不欢畅,像是带着刻骨的怨恨,又像是带着泣音。
他嘶哑地道:“说这么多,还是想让我相信自己跟你所说的一样可笑?那些我在意的背叛,其实都不存在,而你自以为的嫉妒,都是对着曾经的自己?你是不是就想让我相信这样可笑的事情?我不会承认,也不会相信!你不可能是我师尊,你怎么可能是他?!你跟丹尘子绝对是有阴谋!何必要来骗我?直接告诉我,我成全你们!你们想要我再死多少次,还想看我能崩溃到什么程度,你们说——说啊!”
他的声音越提越高,语气也越来越歇斯底里,连带着神魂在这个空间中都变得不稳定起来,正是陷入疯狂边缘,随时都要崩溃。
等到神魂都崩溃了,他还会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死不了,谁也不知道。
崇云神情变了,然而楚逍此刻已经完全听不进他的话,除非自己能够有办法让他相信自己真的是他的师尊,或许他还能够稳定下来,恢复清醒。
一片混沌之中,崇云的眼眸中光芒一闪,他抬起了右手,掌心浮现出一个小小的光团。
楚逍哪怕在崩溃边缘,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这光芒吸引过去,顿时凝住了——
这是……樊笼。
“樊笼”是自己的师尊崇云独创的法术,世间不会再有第三人学会。
这是他埋藏在最深处的记忆,是崇云教会他的第一样法术,也是他送自己的第一份礼物。
这樊笼千织,全是由细小剑意构成,其中变幻着无数细小人形。
昔年,“樊笼”中只有一个演示剑意的白衣小人,数千年之后再在崇云手中用来却已经至臻化境,整整一界都容纳其中,不断变幻。
楚逍的神识被其中的某种力量所吸引着,下意识地化作了无数细丝缠绕上去,下一瞬他眼前的混沌便急速褪去,眼前天门轰然洞开,置身在了另一界中。这樊笼的主人封存入其中的记忆化作无数烟云,不断地凝聚散开,在眼前一幕一幕地变幻着影像。
这个世界中的每一处影像中,都有着曾经的两人。
楚逍立在这些回忆中,第一次从另一人的视角里看到了他们所拥有的共同记忆。从生命中相遇的第一幕开始,白衣剑仙在白家的庭院里见到了跟自己有师徒之缘的弟子,那孩子那么小,不会说话,又是个小瞎子,安安静静地待在父亲怀里。楚逍感受着他当时心中泛起的涟漪,看着那白衣剑仙抱过了幼时的自己,又任由那小小的孩童在他身上摸来蹭去,心中有着令旁人难以想象的纵容。
这初遇的一幕之后,眼前一阵烟云变幻,另一幕又呈现了上来。
天仙墓中,楚逍从崇云的角度看到了他们在其中经历的许多事,包括自己在接受羲和的传承时,崇云听到了天仙墓主的声音,接受了他的邀请,从他手里得到了一块玉玦。
没错,楚逍在崇云的视角里看到这块青色玉玦,心重重地沉了下去,这正是轮回玉玦。
原来……崇云当年正是在这里得到了它。
后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从楚逍在这里获得的这场机缘开始。
画面中两人所在之处再变,从白衣剑仙带着恢复如初的弟子回到宗门,抱着他在群峰中行走,再到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从幼小的孩童长成少年,到两人之间的情感不知什么时候产生了变化。楚逍经历着崇云当初的挣扎,再到两人最后的心意相通,甚至还看到了当初他们当初的约定。
当初他怕自己不能飞升,缠着自己的师尊要他许诺过,等他飞升仙界之后哪怕这天上的仙人再美,他也不会多看一眼,最好是将脸也蒙起来,不让别人看见。
而他自己则说道,哪怕以后遇见了跟师尊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这昔日诺言在如今看来,只觉得仿佛冥冥中一早就预示了某些事。
崇云当日在天劫之下陨落,神魂俱灭,只是身上的轮回玉玦强行回溯了时光,在他神魂消散的前一刻将神魂收入其中,在空气中化作了虚无,飞往仙界。崇云的半魂转世成天魔,还有半魂却封印其中,回到了封神冢里。楚逍看着这段记忆,看着这个少年天魔一步一步地从杀戮中成长起来,渐渐变成了日后的魔尊重华,从黑暗中走出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戴起了面具,把一张脸遮了起来,不以真面目示人。
他虽失去了前世记忆,不知为何却偏偏记下了这个承诺,果真没有再多看其他人一眼。
这五千年中,他重复着同样的生活,活得很枯燥,很乏味,几乎没有一个目标,更没有情爱。
直到那个神秘人出现在大殿中,说了一番有关轮回玉玦的消息,引他到了仙界。在忘仙楼上,楚逍从他的视角看到了还是云逍仙君的自己,真切地体会到了他在那一刻恍若隔世的心动,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那一瞬间被点亮了。
第227章
这世上没有无由的爱,也没有无由的恨。
楚逍对他来说很重要,比他到仙天来的初衷还要重要。
崇云注视着自己的掌心,看着掌中樊笼世界里两人不断变幻的身影,眸光沉沉。他前世曾为这个弟子放弃过轮回,放弃过自己追寻的道,为他消失在天地之间。在死后,他也希望有关自己的一切都会在自己的弟子记忆里渐渐淡化,最后彻底成为他漫长人生中的一个过路人。
他看着楚逍渐渐陷入这些记忆中,平静下来的神魂,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在忘仙楼上再见到他的那一天。
那一眼,漫长得胜过千万年。
两人的神魂记忆在这一刻产生了共鸣,楚逍感到自己的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
他闭上眼睛,完全陷入了另一个人的记忆里,接受了他的全部思想,全部情感,在这一瞬间完全跟这段记忆里的魔尊重华融合在了一起,本我意识彻底被这潮水般的思维和情感覆盖,只留下很小一部分属于自己的清醒。
他再度睁开眼睛,看着那个坐在交椅上的身影时,已经完全融入到另一个人的角色里去了。他品味着身体里如同潮水一般四处冲撞的激烈情感,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活了过来,血液加速流动,眼前的世界从清冷灰暗变得光彩明丽起来。
处在深度共鸣中的神魂在那一瞬间体会到了在重华躯体里复苏的汹涌情感,听到了耳边掠过的无数污言秽语,同样重复了心中戾气被瞬间激起的过程。
这就像是他自己的感情一样,楚逍眸光冷然,听见自己开口道:“杀了他们。”
说完整个人化作黑色烟雾消失在空气中,没有留下来看这一面倒的屠杀。
楚逍感到的心中戾气咆哮着要挣脱枷锁,操纵他的意志,但那个令他心生执念的人已经进了城主府。不管承不承认都好,他都非常在意自己刚刚听到的那些事,立即就跟了上去。
眼前景象再度变化时,楚逍清醒的那一小部分本我意识其实是拒绝的,这样只遥遥地对视了一眼就去尾随另一个人的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总觉得跟以前自己的痴汉时期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他现在大部分感情都在跟重华共鸣,只恨不得能够更快地到达目的地去看自己方才见到的人,在这段记忆里完全控制不了后面那些事情的发生!
眼前的景象再度清晰,楚逍感到自己停在了一间屋子的角落里,隐匿了身形,没有泄露出半分气息,看到了站在眼前的人那伤痕遍布的背脊。
他清醒的那部分意识立刻想起了这些密密麻麻的伤口,这全是自己刻意留下的,不过是些让他能够时刻保持清醒的小伤口。不过他又是第一次从旁人的视野中看自己的背,一眼看过去确实有些惨不忍睹,白皙的背上简直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而跟重华共鸣的那部分神魂则感到心中升腾起一阵激越的怒意,在这怒意中又夹杂着阵阵钝痛,仿佛有什么自己恨不得攥在手中好好藏着爱护的珍宝,在面前被人损坏了一样。重华却不知他日日与自己身上的伤口相伴,只是为了以痛楚保持清醒,心中生出的感受复杂得令此刻与他共鸣的楚逍都不能完全分辨清楚。
今日在“樊笼”里所见的记忆,最先呈现出的几幕都是对还是重华时期的崇云来说印象最深刻、最难以忘怀的,楚逍背上的伤就是其中一样。
楚逍感到两人神魂共鸣的部分可以说是用尽了克制力,才能按捺住不在这个时候冲出去质问。而楚逍独自清醒的一小部分意识则是感到意外,如果不是今日进了这个空间,进了他掌心的“樊笼”,自己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一日他曾经在自己身后站了那么久,克制着那些生发无由的怒意和戾气,为这样汹涌的感情感到困惑和挣扎,最后是为着抑制不住再三翻涌的戾气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烟云聚散,城主府中的一切消失了,眼中的景象变成了封神冢。
两人在密道中的一连串追逐和交手迅速地在眼前闪过,最后在失去楚逍的踪迹之后,他一路杀到了封神冢的内域外围,看到了端坐青石之上的守门人的身影。
楚逍停住脚步,听到自己发出了低沉的声音,跟这位神秘的守门人交谈起来,对方刚一开口他认出了这是那个神秘人的声音。就是这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的府邸中,隐藏在暗处对自己说话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露面,将自己引到了仙界。
楚逍和他神魂共鸣的那一部分还在继续跟这神秘人对话,本我意识却是第一次知道重华当日离开魔界来封神冢的缘由。只是在那苍老的声音变幻成温润青年嗓音时,他原本分裂的两部分意识同时生出了震惊。
他跟重华的情绪是如此同步,楚逍的本我意识认出了丹尘子,重华却是因为认出了他就是千机楼中的那个青衣执事,这样相似的情感令楚逍感到自己分裂开的两部分仿佛在这一瞬间变回了一个整体。他的本我意识在这一刻跟重华的双眼一起看着丹尘子摘下面具,褪去伪装,将自己的真容暴露了出来。
这一幕是楚逍之前在和他的短暂神魂交融中看到过的,此刻两人神魂共鸣时再看,他的本我意识的震惊有所减少,也能够不受重华情绪的影响,也就看到了之前没有注意到的许多细节。
比如在见到丹尘子摘下面具的脸时,两人神魂共鸣的部分对他其实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这不是因为两人三番五次地打交道,而是因为这不完整的半魂中残留的模糊记忆,就像重华看到楚逍的时候一样。
通过这段记忆,看大师伯丹尘子站在面前,楚逍的本我意识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每一点细微的光芒变化。从他身上,他的本我意识感受不到任何恶意,两人共鸣的部分传来的感受也是一样。
尽管重华知道眼前这个人处心积虑地布置了一切,将自己引到了这里,但他看不出丹尘子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他出现在这里,一环接着一环地设局,仿佛只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地达成某个愿望,向他做出一些补偿。
他没有恶意,青年如同春水般温和的眼睛里只隐藏着深深的愧疚。
要是面对的一个陌生人,他何需怀有这样深沉的愧疚?
如果眼前的人不是他有所亏欠的崇云,丹尘子又何需说这些话,做这些事,布这些局?
所以他的态度就是最明确的答案。
不管楚逍清醒的那一部分意识此刻再怎么不愿相信也好,重华就是他的师尊,他就是崇云。
崇云站在混沌空间中,掌心托着发出光芒的“樊笼”,睫毛颤抖了几下,感到楚逍跟自己神魂共鸣的那一部分意识激烈地挣扎起来,仿佛想要摆脱这种共鸣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