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的雪云尽皆散去,露出深蓝色的夜空,月光并不亮堂,但照在脚下的积雪上时,依旧反射出洁白清冷的光芒。
楚逍被屋外寒冷的空气一激,不由地打了个喷嚏,小小的鼻尖变得微红。
方才的晚宴上,美酒佳肴像流水一样被呈上来,云涛阁里处处浮动着美妙的乐音和香气,一群身着彩色舞衣的少女在场中起舞,这种场面在后世极其难得能看见。吃了年龄的亏,楚逍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只能由侍女抱着,睁大眼睛看场中飘逸的舞蹈,不多时又开始像小鸡啄米一样,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
等到楚琛跟程箐跟一众长辈告辞,起身退场时,他已经好好地睡了一觉,现在正精神地盯着头顶清冷的夜空看。
“琛哥。”程箐的声音温柔地响起,带着一丝疑惑,“逍儿的事,你今日为何没有对爷爷和父亲说?”
楚逍竖起耳朵,他的事?
“我不说,自然有我的道理。”楚琛沉默了片刻,方才回答道。
程箐并不理解,在积雪的石子路上与丈夫并肩而行,轻声道:“可是琛哥,今日爷爷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楚家如今已经到了这般境地,所有族人都需要有人来给他们一个希望,一个念想,你若是说了,爷爷心头的大石也能卸下一些。”
侍女提着灯笼,走在两人前方,楚琛脚步未停,对领路的侍女吩咐道:“你下去吧。”
侍女低声应是,向着另一条小路退去,静谧的院落里于是只剩夫妻二人与打起十二分精神在听他们说话的小婴儿。楚琛揽过妻子的肩,步履沉稳地向着他们居住的院落走去,一时间耳边只剩下两人的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的细小声音。
楚逍动了动缩在袖子里的小胖手,把游戏界面调出来,看了看左上角显示的时间。
这都快凌晨两点多了,正是一天之中屋外最冷的时候,他觉得鼻子被风吹得发痒,差点又要打喷嚏,于是整个往厚厚的小棉袄里缩了缩,把鼻子和嘴都掩住了,只留下两只眼睛在外,等着爹娘继续说那件跟自己有关的事。
又走了一段,程箐才忍不住低声叫道:“琛哥。”
“箐箐。”楚琛叹息一声,道,“我何尝不想告诉爷爷和父亲,我们楚家或许要再出一个像三叔那般耀眼的天才人物,我何尝不想对着众多族人说一声,上天还在眷顾我们楚家,不必太过担心受怕。可是你想过没有,若逍儿不是这样一个人呢?若这一切只是一个巧合,他长大之后,在修行一道上只是普通资质,那我们楚家又待如何?”
需知道,世界上最残忍的事不是不给人希望,而是在给他以希望之后,又让他看着希望破灭,毫无办法地坠入深渊。
他看向醒着的楚逍,也不知这早慧的孩子将自己话中的含义听懂了多少,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低声道:“若是这样,倒不如从来不要给他们希望,到时要承受这失望的,也不过是你我二人而已。”
程箐道:“不,我不会失望。”见丈夫深邃的眼睛看向自己,她微微绽开笑容,“无论逍儿长大之后究竟是个天才还是普通孩子,我都不会感到失望,这是我们的儿子啊,他该是怎么样的,就是怎么样的。但琛哥你说得对,这些担子确实不该由逍儿去背,若是天南楚氏注定要遭此一劫,你我也不过竭尽所能,与宗族同进退,共存亡耳。我嫁入你楚家门,便是你楚家人,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会退缩。”
“我会永远挡在你和逍儿前面。”楚琛缓缓道,目光渐渐柔和,“况且我这几日隐隐感觉到了,我的烈阳功已经至臻圆满,突破在即,待到筑基之后,我便会回师门,求师尊替我寻一套凝煞法门。等修成金丹,哪怕到时情况再坏,我亦可竭尽所能,护得楚氏一门周全。”
程箐动容,眼中隐隐带了泪光,柔声道:“那便好了,琛哥。”
在楚凌云之后,楚琛已是楚氏子弟中资质最优秀的一人,三十岁入先天,不过而立又将筑基,只是前者光芒太盛,掩盖了他的资质。
不过这一番话听下来,楚逍也算听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自己竟然被认为有可能是个绝世天才!这个认知让楚逍又困惑又得意,躺在母亲温暖馨香的怀里,不停地想着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让爹娘给了自己这么高的评价。
可惜任凭他怎么发散思维,也想不到自己白天开口要那两把小木剑的举动上面去。
倒是回到温暖的屋子里,由侍女脱去了厚厚的小棉袄,检查他有没有尿裤子的时候,楚逍因为思考得太投入没来得及反抗,就被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脱掉了裤子。小屁股露在外面飕飕的凉,侍女还在笑着夸奖道:“小少爷今天可真乖,也没有尿裤子呢。”
楚逍躺在柔软的小床上,整个人都僵住了,沐浴着一屋子侍女和爹娘的目光,一张小脸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打出生以来,这是楚逍第二次控制不住自己这具婴儿身体,理智脱序,嚎啕大哭。
婴儿身体什么的真是不要太麻烦啊啊啊!自己这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威武霸气的秀爷啊啊啊!
第6章
草长莺飞二月天。
凛冬过去,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虽然万雁城外呼啸的狂风仍未消停,但城墙下的泥缝却已渗出星星点点的顽强绿意。
三岁的楚逍穿着一袭华美精致的兽皮小衣站在院中,一脸严肃地感受完阳光的晴暖之后,便迈着两条小短腿从屋外跑进来,从母亲的侍女手中接过那两柄小木剑,站到院中,闭目感受一下天地之间流动的气息,然后两手各执一剑,开始——
转、圈、圈!
“噗。”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坐在窗边撩开了纱帘往院中看的紫衫少妇见了他的举动,不由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放下纱帘,抱着孩子转过身来,乐不可支地望向坐在上方的程箐:“嫂子,你家宝贝疙瘩每天早起就这样拿着他的小剑玩耍?”
楚逍甫一出世便受到阖府上下的关注,当日楚惊天出关时他那声咬字不清的太爷爷也让他博得了这位大长辈的喜爱。从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婴儿长到能跑能跳,再不用被侍女脱了裤子看小屁股的三头身小正太,即使是猫嫌狗厌的年纪,楚逍在府中也依然颇得众人喜爱。
主要是这张脸长得真的不要太好,眉宇间既有楚琛的清冷,又有程箐的秀丽,这两人的气质跟基三系统自带的脸结合在一起,看起来真是漂亮得不行。尤其楚逍现在年纪又还小,由着母亲程箐给他选择穿着的衣物和配饰,一头黑发扎成两个圆圆的小包顶在两边头上,白绒绒的毛领间露出一张没有表情的小脸,是人见了都误以为这是个小萝莉。
他喜欢那两柄小木剑,每天一大清早起来就拿着它们在院子里玩转圈圈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偶尔来这院子里找他父母的长辈们全都喜欢突然把他的小剑拿走,或者干脆把转圈转得全神贯注的可爱小正太直接拎起来,然后摸着他的包包头哈哈大笑。
用楚逍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打扰别人练功,这群人可真是无聊透顶。
他知道自己现在这样看起来确实有点傻,可技能熟练度你不刷它能自己长吗?
——刷名动四方熟练度的秀爷你伤不起啊!每天不停地转圈转圈都要转到吐了啊!
院中那小小的身影就像站不稳的小陀螺一样,举着两柄小木剑晃晃悠悠地转着圈,从这头转过来,那头转过去,身后的侍女只得跟着到处转,生怕一不小心把这小祖宗给摔了。
程箐每日都见着儿子,自然知道他现下在外头怎么折腾,当下只微微笑着叹了一口气,柔声道:“男孩贪玩,现在是年纪还小,等再过些日子,爬树掏鸟,上房揭瓦,什么不干?你只看着,等到那时再来回想现在这番光景,就知他如今有多让人省心了。”
紫衫少妇笑着点头道:“说得也是呢。”一面说着,一面颠了颠自己怀里的小男婴,小婴儿被母亲颠得咯咯笑。他母亲也乐了,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子,道,“小笨蛋,你笑什么?是不是长大了你也要来闹娘亲我呀?”
程箐也随着她一同笑出声,思绪却飞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身上。
因着感到突破在即,楚琛离开万雁城到云湖边静修,到今天已经有大半个月了。他的剑走的是杀伐之道,讲求在厮杀中突破自身,于是他白日里便深入群山,斩杀妖兽,夜晚则回到云湖边的草屋中,静心感悟白天所得,养精蓄锐,待明日再入深山寻访对手。
当日她生下儿子,原本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但丈夫的一席话让她从这种状态中惊醒。在那之后,她便换了平常心,看着当初襁褓里那小小的一团慢慢长大,学会了站立,也学会了自己奔跑,从拿得动小木剑之后,就更是每天剑不离手。
然而这孩子喜欢剑,不过也就是提着两柄小剑终日玩耍罢了,偶尔玩累了,还会蹲在地上用剑去捅地上的蚂蚁窝,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若是当初对长辈们说了那番猜测,再看到逍儿如今的表现,长辈们都一定会失望至极吧。
程箐的目光透过纱帘,追逐着院中那个白色的小身影,轻轻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楚逍完全不知母亲心里的想法,他只觉得自己很苦逼。
都说万花苦逼了一整个八十年代,可说这话的人到底有没有想过七秀啊!
他大七秀坊也很苦逼好吗?!
基三这游戏要是能撑到换上拟真系统,那七秀坊的玩家每天光是下个大战本都要转得天昏地暗,玩上个把月就可以直接上载人航天飞船了好吧!
他们打怪要转圈圈,给人加血也要转圈圈,最坑爹的是移动它还掉剑舞!剑舞掉光了要是不记得发动名动四方,那你就要站着活活挨打了啊!进攻技能一大片全是暗的啊!一整个八十年代,他每次跑路都要分神盯着自己的剑舞啊,一停下来就要发动名动四方啊,给人加血也不能一味地追啊,还要看自己的剑舞有没有保持住啊!
比起唐门躺着都能自动回神机值,七秀简直就是个杯具啊!
亲生的跟捡来的就是不一样。
后来开了九十级,郭炜炜良心发现,改了游戏设定,他们大七秀坊在移动中终于不掉剑舞了!可他还没高兴多久呢,结果来到这里又被打回原形了。
穿过来三年,他的等级终于提升了一点,从可怜巴巴的一级变成了三级,放回稻香村顶多也就打打果子狸。作为攻击技能的江海凝光倒是亮着,只是就那一发招身前就开出一片花的效果,他现在还真不敢随便尝试。
默默安慰着自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楚逍绷着一张小脸,一遍又一遍地发动名动四方。他身边的两个侍女雨舟和云铃只觉得小公子今天的兴致好像特别高,这院子里的每一寸地方都让他转着圈圈给踩遍了,也不见他停下来捅捅蚂蚁窝。
“我不行了,雨舟。”云铃直起身,一张清秀的脸在太阳底下晒得红扑扑的,用手给自己扇了扇风,“小少爷这会儿还没觉得累,我倒先被他给转晕了。”
“你要是累了,就到走廊下面歇着去。”雨舟道。
两个人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少女最美好的时候,云铃为人处事要跳脱一些,雨舟比她先入楚府,又在程箐身边跟了颇长一段时间,因此言谈之间也显得沉稳。
“雨舟你最好了。”云铃拉过她的手,眉开眼笑,然后看了不远处的楚逍一眼,小声嘟囔道,“真不知道这样转来转去有什么好玩的,小少爷该不会是脑子有什么毛病吧……”
楚逍闻言嘴角一抽,还没等他有所反应,雨舟就一巴掌打在了云铃脸上。少女清脆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你是楚府买进来的奴隶,别以为小少爷年纪还小,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就可以乱说话。对自己的主人,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不用我再教你了吧。”
云铃被雨舟这一巴掌打懵了,捂着被打的那一边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雨舟看着她盈满泪水的眼睛,摇了摇头,说道:“去那边休息吧,这里有我就好。”
于是楚逍在面向这边的间隙里就看见少女捂着一边脸,一面掉眼泪,一面匆匆地跑开了。他心情微妙地看着这一幕,作为一个现代人,要接受这种等级森严的奴隶制度果然还是不那么容易,他觉得这小姑娘充其量也就是吐槽了他一句,雨舟犯得着对她这么严厉吗?
正这样想着,楚逍无意中对上雨舟的眼睛,看到了那里面的愧疚和隐隐的惶恐,于是觉得自己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听到要好。
他是小孩子可以装作没听到,但屋子里坐着的两个人可不行。
程箐同楚琛一样是先天武者,与她同坐的紫衫少妇则是楚琛唯一的妹妹,虽未晋升先天,却也是后天圆满的武道修为。两人的听觉何等灵敏,即使在交谈当中,这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也没有逃过她们的耳朵,程箐眼中闪过一丝愠怒,屋里的气氛顿时没了先前的温馨融洽。
“岂有此理——”那紫衫少妇也是十分恼怒,将怀里的孩子往程箐手上一塞,抽出腰畔悬着的红色长鞭就要往外走,“这贱婢说的是什么话!我楚家的子孙岂是她们这些下人能够置喙的?待我去好好教训教训她!”
“玥儿。”程箐抱着小外甥,连忙起身拦住了这个脾气火爆的小姑子,“别冲动。”
楚玥昔日在闺中便被父兄宠成了这样火爆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