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被人分走了,在庄子非这大好人面前,凌思凡难以抑制地暴躁了,那也是庄子非第一次发现凌思凡的暴戾面。后来,凌思凡听人说,那联合创始人也没有捞到什么好。他离开后又创立的公司的COO知道了官司的事情之后,对他说这种撒谎的官司不要请外面的人处理,交给知名大学法律系毕业的她就好了,“分分钟把钱要过来”,他不疑有他,便交给了她。结果,COO因为手里掐着全部他“生病期间”忙活建立新公司的文件签字等等证据,握着他的把柄,在公司为所欲为,班不去上,每个月倒要报销十来万块钱,用的都是不知在哪开的发票。而他呢,知道只要COO将证据呈交给法官看,说他装病,他和凌思凡的官司就必输无疑,也不敢管。公司人心涣散,不久便倒闭了。他从凌思凡手上抢到的一百来万也没能够他挥霍几年,这个事实又让凌思凡觉得有些痛快。
“……”还是不要回忆那些事了。
凌思凡弯下了上身,打开书桌左边最下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盘磁带,插进了桌子上的收音机当中。收音机中传来了轻柔的女声——那是凌思凡在十三岁时,病重中的母亲对他说过的话。当时,他用台录音机,将母亲最后时间里说的话几乎都录下来了。
凌思凡十指交叉撑着下巴,静静地听着他早就已经背熟了的句子。那是他人生中最后的美好的日子,而当那最后的美好结束时,他只有十三岁。
凌思凡的父亲在车祸中早逝,他时常觉得母亲的病都是因为太过劳累了。生病后的母亲并没有活到平均生存期,她的病情进展很快,家庭的贫寒使他们没有能力尝试效果更加好的疗法,而她两个兄弟因为知道那个病医不好、就算借钱给她凌思凡也还不上,所以只是象征性地借了一点,没有很实际的用处。母亲去世之后,他便开始了几经辗转寄人篱下的生活。亲戚们也挺穷,把他推来推去,姑姑一开始同情他,发誓会好好地待他,但时间一长便发现,亲情的凋敝残垣终究敌不过现实的冰冷刺骨。凌思凡没有钱,怕惹亲戚生气也不好意思要,各种费交不上,什么都没买过,什么都不知道。他穿得挺破的,为了节约那笔热饭盒费,他连午餐都顿顿吃冷的,每天上下学一共要走一小时四十分钟,即使是雨天,只要不严重也不会坐车。衣食住行里只有“住”还没问题,班里的同学总是嘲笑他,那孩子们独有的残酷的笑声,宛若阳光照射下的碧海中的金波那样引人注目。凌思凡从那时候起,就决定了今后要赚很多的钱,而他对财富的渴求一直延续至今,如同毒瘾一般,永远无法餍足。在他的潜意识里,只要有钱,母亲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他也不会再被看不起,而没钱呢,就只能够任人宰割。他一直到了高二那一年,才学会了“讨好”寄养家庭的亲戚们,他“讨好”别人的技能点飞速地被点亮,从此便过上了挺分裂的生活。他之所以创业成功,一部分因素就是他远比别人懂得如何讨人欢心,而且,凌思凡从来不看人下菜——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呢?
现在,凌思凡就和萨缪尔·贝克特《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中的克拉普一样,只有在回忆早先的人生时,才能够感觉到一点点的温暖——凌思凡极喜欢萨缪尔给导演的信中所写的那句:“除了正在死去的自己,克拉普对别人没有什么可讲的。”第一次接触萨缪尔·贝克特的戏剧时,剧中的那种孤独感瞬间就席卷了同样在黑暗中的他的全身,他犹记得那部戏剧是《玩耍》,里面所有角色甚至从来没有承认过彼此的存在,整部剧的形式就是聚光灯分别照在不同人身上,他们轮番讲话。
自从母亲过世之后,凌思凡每天都会想起她。其实哪有什么天崩地裂痛彻心扉,相反,那种深入骨髓的思念是一种很平凡、很平凡的寂寥。平时不会觉得怎样,然而,在看到美丽的风景时,在听到有趣的故事时,在尝到美味的食物时,就会极其自然地记起那个人,想带她去看、想讲给她听、想送给她尝……接着心脏就会刺痛一下,因为他很清楚,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在凌思凡看来,失去父亲和失去母亲的感觉很不同。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虽难过,但还乐观——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的家也依然是家。然而,也许因为女主人才是一个家庭的心脏,在母亲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他便明白,他的家没有了。
“……”凌思凡关掉了收音机。那些磁带,他翻录了很多盘。他也曾将其转录成可用电脑读取的音频文件,可总觉得音色有了一些失真,因此依然还是在使用古老的收音机。
他戴上眼镜,一口气安排了十几个和不同高管间的会议,又准备了一下需要谈的内容。既然公司已在美国上市,就必须对股东负责,让财报一直很漂亮,否则未来会很凄惨。
真正熄灯睡觉已是凌晨两点。在这样一个疲劳的夜晚,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听见了他的渴望,凌思凡竟然又梦见了小时候的事。凌思凡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母亲,算来大约已有半年时间,这几天他时常暗自希望能在梦境中和她在相遇,结果,真的就见到了。
他梦见的是生病后的母亲,两人说着互相鼓励的话,自己还说会努力挣钱然后带最喜欢海和沙滩的她去夏威夷度假。
——也不知道讲了多长时间,凌思凡便被闹铃吵醒了。
他呆呆地看着床头柜上的日历,上面写着:2016年。
原来,一梦一醒之间,已过了十五年。
第3章收购安世
两星期后,凌思凡的公司发了一项公告,宣布其位于德国的子公司已持有某家德国企业%的股份,并希望接下来能获得绝对控股。换句话说,凌思凡的公司“霄凡”有意收购“安世”。
与此同时,“霄凡”发出了对“安世”的要约收购,为期一个月,而且价格相当有吸引力,凌思凡估计会有一些个股东选择出让股份。德国《证交法》规定,为防恶意收购,对上市公司持股超过30%后,再想增持便需要约收购,必须公告,每一步都得光明正大。
德国工业一向走在世界前列。“安世”是一家生产机器人的公司,技术非常先进,凌思凡打算能够借机自动化地进行仓储管理。国外有的同行已经收购了机器人公司并且使用机器人取货和运货,这样不仅可以将占了总支出10%以上的仓储成本削减20%以上,更能大大地提升速度和准确率——比起人眼识别,机器人可以通过扫描条形码的方式识别目标物。长远来看,钱是可以省回来的,何况机器人还可以帮助公司在打折期间又快又准地发货,在市场中确立竞争优势。
公告发出之后,很多人都吃了一惊,谁都没有想到,凌思凡竟然已经持有了“安世”将近30%的股份。
不过,他们也都知道,接下来一步步,并不那么容易。
首先,若想取得完全的控制权,“霄凡”还需要再收超过20%,达到50%以上,而“安世”是德国排名前列的机器人公司,代表了德产机器人的水准,也是德国工业战略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此前,当几家中国公司正式提出对类似公司收购要约后,德国政府曾经阐明不愿看到国家核心技术落入别国之手。经济部长公开表示渴望看到本国公司或者欧盟公司加入竞争、提出报价,甚至积极地为“安世”寻求其他买家。他还透露,政府极有可能修改与外国公司在德投资有关的《对外经济法》,从法律角度遏制外资收购,因为,出售重要企业的口子一旦开了,紧跟着的很有可能是无法挽回的技术外流。
其次,“安世”内部也有股东不愿意接纳“霄凡”成为最大的大股东——那个股东拥有28%的股权,有权否决管理层的决定。
这些东西凌思凡也非常清楚,但他认为在这场僵持中,他的胜算至少有一多半。
……
提早离开新闻发布会的会场后,凌思凡看了一眼他的手机。
微信里的消息一波接着一波,他全扫了一眼,看见重要的事便处理了一下。
在指不胜偻的工作信息当中,庄子非的两条闲话显得异常突兀:“思凡,我又要出国工作了”、“我给你包了大包子,还炖了有营养的汤,你最近工作应该很累吧”,微信里面最后一句话是“思凡,我到你公司楼下了。”
“……”
凌思凡正看着,微信便又过来一条,“我没事做,可以等的,如果你在外边的话也不需要着急回来。”
凌思凡叹了一口气,回到:“已经在路上了。”
——果然,一走进公司一楼的大厅,凌思凡就看见了庄子非。
“思凡,”庄子非快步走近了,将手里的几个饭盒一股脑地都塞过去,“喏,给你,芹菜包子,晚上回家热一热就可以吃了,晚餐不要总是不吃或者对付。”
“谢谢。”中午凌思凡会到食堂去,然而他晚上自己在家时,的确总是不吃或者对付,因为他真的没时间做饭。他经常一边工作一边随便啃几个水果,或者起开一罐营养粥之类的,也有的时候用订餐软件叫个外卖,虽然附近只有那么几家饭店。他每天晚上回家的时间不定,有时候需要去应酬,而且经常在外出差,所以也懒得请什么家政过去。庄子非知道了之后,便经常给他送吃的,不得不说,都很好吃,而且庄子非的厨艺似乎一直都在进步。作为答谢,在外边用餐时凌思凡总是抢着付账单。
“那个,”庄子非说,“今天给你送完吃的,我就要出国了,你要注意照顾自己,晚饭争取吃好。”
“嗯,”凌思凡又是随口问了句,“你现在好像总在外边跑?”仔细想想,似乎是有两三年了——两人刚熟悉时庄子非并不似现在一般忙碌。
“对……”
“工作这么忙了?”
“倒也不是,”庄子非说,“是我自己想要多跑一些地方。”
“……哦?”
“世界上真的有很多很美好的地方。”庄子非道,“自然、生动,我想要找到最最美好的那一个。”
“找到了干什么?”
“找到了……”庄子非声音突然变小了一号,“等我找到了我心目当中最美好的地方,我想带你去看。”
“……你别这样,”凌思凡能感觉出来庄子非是很认真的,但他只觉得很麻烦,于是也坦诚地将实话讲给对方听了,“我不会跟你去看的,我对那些不感兴趣,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好几年都没有度过假了。”
“那、那我就等你有时间再去。”庄子非异常固执地说道,“你忙你的,我可以等,最多,等到你年老了、退休了,再和我过去看。”
“……如果你一定要坚持的话我也没办法。”
“那个,除了给你送饭,还有一件事情……”庄子非用眼睛偷偷瞄凌思凡,“这个才是更加重要的事,因为要打扰你,才顺便又包了芹菜包子……”
“你先说说看吧。”
“思凡,我捡了一只猫。”
“猫?”能让凌思凡高兴的东西就只有钱——赚到钱了心情就好,没赚到钱心情就差。他是一个陪人进行娱乐活动都会偷偷躲在厕所补眠的人,因此,他对庄子非的猫并没有兴趣。
“嗯,我给你看照片。”庄子非说着,便打开手机,调出了几张照片放在凌思凡的眼前。
照片上面是只小猫,第一张照片里面的它身上全是泥,躺在一个红色盆里奄奄一息的。在第二章照片里面,因为有皮肤病,它的毛已经全被医生剃光了,露出裸色的肉,脸上、身上还是脏兮兮的,浑身上下到处都有伤口,眼睛一直闭着,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了。
凌思凡皱了皱眉头。这猫实在太虚,估计肯定是活不成了。然而,不知为何,看着没有力量也没有保护者、但却那么努力地挣扎着想要活下来的它,凌思凡在一瞬间想到了母亲去世后的自己,想到了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
“放任不管它活不了,所以,我带它去看了医生。”庄子非说,“它现在在医院住院……但是,我马上就要出国了。”
“……”
“总没办法把它放在医院一走了之,总得有人每隔两天去看看它……思凡,你能不能偶尔去一趟医院呢,那个医院离这开车就十分钟……我特意选的那一家,就在你回家的路上,你下班时顺便瞧瞧就好……进去就能直接看的……”
“子非,”凌思凡问,“你还有别的朋友可以拜托吗?”
“我……”庄子非的眼睛黯了一黯,目光当中流露出了失望。
“算了,没事,我找个人去看猫吧,尽管放心,我会派靠得住的人。”就找办公室的李木子好了,做事细心,似乎也很喜欢动物——创业之初庄子非帮了他很多,之后也总送这送那,现在对方好不容易提出要求,凌思凡自然也不能会拒绝他。在凌思凡的印象中,这是庄子非第一次请自己帮忙,而自己在为人处世方面,一向不会给人落下话柄。
“你……你没办法亲自去吗?我希望你能看看它……”
“没有必要非得是我,她会做得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