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若甫在暗屋子里跪了一天一夜,膝盖实在太疼,没走几步就动不了了,眼睛也被东边的晨光刺疼,只好原地蹲下,等赵氏过来扶他站起。
他好不容易来趟三清庙,跟赵氏请示过,先赶去佛堂里补磕了头,才走到庙门外的小马车边,准备回府。
膝盖是真疼,他连脚凳都踩不稳,多亏有元安半拖着他,一点点爬了上去。
“都让你别太实诚,能懒就懒一会……看把自己累成什么样了?”赵氏一边善意地数落,一边伸手拉起他的裤腿。
元若甫反应快,赶紧拦了拦,拿眼睛朝姐姐看,劝赵氏说自己没事,只有一点皮外伤。
赵氏松开手,又问他堂哥昨天还爬不起床,怎么一夜过后病就好了。
还能因为什么?
元若甫笑了笑,旁的不说,只把王真人将堂哥关在密闭屋子,还点了熏香,堂哥又不敢喝他倒的水……这些事都讲了出来。
惹得姐姐捂嘴直笑,“大伯母这回失算,没占到便宜呢!”
赵氏却不认同,提醒元晴说,这些话不好去外面乱讲,所幸元若甫只跪了一天,没有受太多委屈。
他母亲的性子使然,卑微的日子过惯了。
元若甫知道这会怎么劝母亲都没用。
只怪大伯家是嫡子,身份比他家不知高贵多少,大伯母不开心了,随便捏个理由,就可以挤兑他们家。下跪,都算轻的了。
要是他们不懂事,往外乱传,被扣上污蔑兄长、长嫂的罪名,这便要惹来更大的麻烦。
这会他先忍着,等祖父得知堂哥装病,大伯母连同庙里的真人来逼他下跪,他倒要看一看,祖父会不会认清大伯母和堂哥的本性。
又算算时辰,他还打算赶去书院,迟到也比缺席要好。
可马车刚一启动,忽然大房的马夫掉头跑回来,将他们的马车给拦了下来。
那马夫直言让他一家把马车让出来,元安追问原因,马夫一边把行李往下扔,一边解释说,大奶奶的马车坏在路上了。
一听是这么个原因,赵氏忙拉住元安,不敢再问下去。
一家四口乖乖站在路边,目送马车走远,正犯愁,身后传来林苏的喊声。
元若甫回头,就见林苏朝自己跑过来,后面不远处停着一辆宽敞的大马车。
这里刚出了三清庙,林苏一家必定也是去过庙里。
元若甫没多问什么,只跟母亲、姐姐介绍林苏,是他书院的同窗,亦是礼部尚书府的嫡长子。
元晴与这林家女儿有过一面之缘,但不认识林苏,浅浅笑着问了安。
林苏也问候过赵氏和元晴,便邀请他们一家去自家马车上坐,可以捎带他们回国公府。
赵氏立刻就摆手推辞。
她刚受了大房李氏的“管教”,只愿本本分分地过日子,不敢再有越矩的举动。
但是她更明白,儿子能和礼部尚书府结识,对儿子今后的前途是绝对有益的。
于是她也没完全回绝林苏的邀请,单让元若甫去坐林家的马车,抓紧赶到书院,她自己和元晴另外想办法回府。
“这样不妥。”元若甫道。
此处荒郊野岭,哪有办法可想?
何况母亲和姐姐两个弱女子,再加上元安一个孩子,要是碰上打劫的,后果不堪设想。
“林苏,快请他们上马车啊!”
几人正站在路边僵持,只听林家马车那边传来一道妇人的催促声。
还不等元若甫扭头去看,林苏先介绍起来,“那是家母,马车里还有家妹。”
元若甫往马车方向施了一礼,看见两抹身影倩倩下了地。
他记得原书中提过礼部尚书林家的情况。
这位林夫人姓齐,二品诰命夫人,如今一见,齐氏的举手投足里,果然尽显高门贵妇的气势。
旁边跟随的那个女孩儿,约莫十来岁,面庞秀气皙白,只是脸颊挂了好些眼泪,看起来像刚受了委屈,哭过似的。
元若甫多想了会,林苏的妹妹……是叫林潇吧。
这女娃最后的命运,原书的番外里提了那么一笔,说她在三清庙的二僧寺庙里隐居了一辈子!
敛住思绪,元若甫对走近的齐氏施礼,又给林潇问了句好。
“你就是元若甫?”那齐氏秀眸微凝,细细打量他,终是笑了起来,“听林苏说起你,我就很想见一见,没想今日碰上了,便是有缘分。”
又转向赵氏,和蔼道:“妹妹不要推辞,请进马车聊上几句!”
话已至此,赵氏不好拒绝,就硬着头皮接受了林家的邀请。
林家马车宽敞豪华,坐起来比自家的舒服很多,马夫赶路也很稳。
一路上,齐氏问起赵氏是哪人,家中父母现在何地,赵氏都一一回答。
另一边,元晴和林潇挨在一块说悄悄话。
元晴笑得格格,林潇却总显得心不在焉,拿眼睛往赵氏那边看了又看。
等听到赵氏说起广西邕城,她乌黑的眼眸顿时一亮,一眨不眨盯着赵氏。
“完了,我妹这回怕是铁了心,要投奔我姑母去了!”林苏说着长叹一声。
元若甫转头,颇有点不解,“你姑母在广西邕城?”
林苏犹豫了阵,干脆凑过来和他说道起妹妹的愁事。
这林家称得上京城大户,父亲为官有道,官拜二品礼部尚书,偏偏膝下一对儿女甚是反骨。
大儿林苏痴迷书道,好不容易叫元若甫给劝回来,次女林潇却依然是个问题少女,凡是她母亲要求她学习的,一盖不认真学,比如茶道,插花……
前日齐氏又训了林潇,话说得挺重,责怪她什么都不肯学,今后嫁进婆家,要被看笑话的。
林潇也算有骨气,直接回了齐氏,说自己一辈子不嫁人总行的吧,还说要离开京城,去投奔广西的姑母!
这才把齐氏气到大发雷霆,罚林潇在佛堂里跪了一宿。
元若甫听到这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膝盖。
两人同病相怜,他便对这位林潇姑娘多了份怜惜,但又深知不可干涉别人的家事,就中规中矩地侧击一下,问了林苏,“你如何看待这件事?”
“我?”林苏看向他,眼神怔了怔。
又很快低下头去,自嘲似的一笑,“我自己就没能坚持想法,活成理想中的样子。如今到了我妹妹,自然希望……她能多些开心。至于妹妹将来嫁人,我也想好了。如果对方因为这些表面功夫嫌弃了妹妹,我必不让这桩婚事得成!”
生在古代,林苏能有这样的觉悟,已是难能可贵。
元若甫在心里为他妹妹高兴,面上没表现太多情绪,状似随意地劝道:“那你不如跟你母亲说说,让你妹妹过得开心一些。”
林苏重重点了头,“我找机会说一说吧。”
没多久,马车停在元国公府,两少年约好在书院里碰面,元若甫随母亲、姐姐下了马车。
齐氏让丫鬟分出一些雪梨送给元若甫,元若甫不好推辞,收下之后连连道谢。
等回到清荷院,元若甫直接进书房收拾书箱。
正埋头整理书册,听见赵氏推门进来。
他闻出赵氏端的是冰糖雪梨汤,便停下手中的事,打算喝完再去书院,却听赵氏劝他,今日就在家休息。
“你看看你的膝盖……”不等元若甫坚持,裤腿又被赵氏扯了起来。
看着那乌青一片,赵氏眼眶霎时红了,“跪了一夜啊,该多疼,娘听你嗓子也哑了,是不是受了寒?”
不说还好,一提起昨夜,元若甫的嗓子又要冒火,脑袋也开始嗡嗡直响。
他这样子去书院,怕也听不进夫子讲书。
往后日子还长,需照顾好身子,守住奋斗的本钱才是。
于是他应了赵氏的请求,吩咐元安跑一趟书院,跟夫子告假,自己则躺回床上补睡一小会。
从庙里回来后,大房那边一直没再传出什么消息,但元若甫想起李氏今早给他的冷脸,总觉得事情还没完。
果不其然,刚过午时,祖父身边的刘嬷嬷来了清荷院,让他和赵氏到主屋回话。
路上,他听赵氏跟刘嬷嬷搭话,才知祖父昨日进宫里议事,今早才回府,一大早在大门外遇见了大房李氏和元若显。
祖父当场叫了大房母子去问话,到午时,大房母子才从书房出来。
“问了这么久?”赵氏疑道,“都问了些什么?”
刘嬷嬷欲言又止,转头看着元若甫,才愿意开口,“老爷昨日在宫里听来些闲言,说大哥儿和白马书院的陈姓监院勾连,故意针对三哥儿,害三哥儿丢了升甲子班的资格。老爷对大哥儿失望了,认为这件事有损国公府的颜面,要罚大哥儿去祠堂跪两个时辰!”
元若甫眉头一蹙,竟没料到堂哥也又被罚跪的一天。
“为了书院的事啊,那还好。”赵氏听完刘嬷嬷的话,长长松了口气。
可隔了会,赵氏似是想到什么,愣站在了原地,直直看着元若甫,“我竟不知你在书院受了这么大委屈,连监院都针对你!你为何不肯和爹娘说说?”
元若甫还算冷静,只反问赵氏,“爹娘知道了,又能如何?”
一句话把赵氏问得哑了口,她垂下目光,悄悄抬袖抹眼泪。
元若甫担心自己话说得太重,主动过去挽起母亲的手。
“三哥儿一定好好念书,娘等着你考中的那天!”赵氏嗓音里带着颤,语气却莫名坚定。
这正是元若甫心中所愿。
他眼望前方,回说:“儿子都记住了。”
主屋书房里。
元居正身上还穿着猩红官服,正负手来回踱着步。
宋老夫人那边的嬷嬷进门通报,说老夫人问,何时过去用早膳?
元居正抬手一挥,只说自己一点不饿,让那嬷嬷先退下去。
等人走了,他坐在案前,又想起昨日听到的那些闲话。
说什么他公府的嫡长孙“好大能耐”,才十三岁,就能把手伸到白马书院,假借他的名头,联合书院监院,为难自家庶出的堂弟……
先不说其他,单就欺负庶出堂弟这一点,就叫元居正接受不了。
嫡庶有别,他自然明白。
但元若显做到这份上,连庶出堂弟上个学堂都容不下,现在被满京城的人笑话议论,就当真让元居正脸上无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