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这个世界的人用“可怜”来形容自己,元若甫心情好不复杂。
他感激陆夫子待他的好,却也不需要被人这样怜悯。
稳了稳心神,他收回手指,本着不偷听的想法,往后退开两步,静等里面的两位夫子谈完。
“如果这回因我得罪了元大公子……我愿意承担书院翻修的银两。”陆夫子许诺道。
“你?”陈监院听了,呵笑一声,“书院翻修至少要一千两,你一年才一百两俸禄,便是不吃不喝攒十年才拿得出来,别说你家里有老有小,处处要用钱。”
陆夫子沉默了瞬,叹气道:“那怎么办?月前,丙子班的大门坏了,今日,窗户也开始散架了。虽说气温回暖,不怕挨冻,但前天藏书阁那边又出了状况,说书架垮了三个……”
“这些不必你操心,你一个教书先生,管好孩子就行。”陈监院坚决道,算是将这个话头彻底拉住。
到此处,里面话音终是停止了。
元若甫脑袋有点发胀,他没想到,京城排名第二的书院,竟也有钱财方面的窘困。
而听两位夫子的话意,恐怕堂哥以白马书院翻修之事,和陈监院做了一笔交易,逼迫陈监院严加管教自己。
堂哥手段卑鄙,一向自私,这并不让元若甫意外。
真正叫他意外的,是陈监院顶着堂哥的压力,依旧在想办法帮他。
他不该让陈监院难做,更觉自己放弃升甲子班,是十分必要的。
就在他抬手要叩门的时候,陆夫子从门内走了出来。
夫子手中握着个纸卷,隐约能看出“本月升班名单”几个字。
“你来找监院的?”陆夫子问道。
元若甫收住思绪,施了一礼,“学生来找夫子您,有话想说。”又看向屋内,“如果陈监院在场,就更好了。”
陈监院缓缓起身,面色微怔,“是丙子班又有人为难你?”
“没有。”
元若甫平日受惯了冷眼和轻视,忽然有人对自己表达关心,莫名地,眼眶就有些发酸。
他看着陈监院,暗自舒了口气,在陈监院探究的目光中,走到面前去,恳切道:“学生不想升班,想留在丙子班。”
他的话音并不算大,却也足够陈监院和陆夫子听清楚。
“你……”陆夫子看着他,眉毛拧到一起,语噎到没说出话来,最后转向陈监院,无奈地摊了摊手。
陈监院见了,面上倒没太多变化,却也沉默了好一阵,才问元若甫,“你想好了?”
元若甫点了头,夫子不问他具体原因,他却不能什么都不解释,否则就太不知好歹。
未敢抬眸,他只盯着陈监院书案上的一摞书册,真诚道:“学生的确三生有幸,刚入书院一个月就得两位夫子照顾,也在本月考核中考出不错成绩,但昨日回家,家父狠狠点醒我,叫我明白,不该洋洋得意。学生昨夜几乎没睡,才决心不升班。只因我学识浅陋,根本连门路都没摸清,占用升班名额,和优等生们竞争,未免太自不量力。故而,今日来求两位夫子,撤销升班资格,准许我留在丙子班。”
他只说自身问题,并不好随便议论陈监院在书院翻修上的难处。
可陈监院定定看着他,似是已猜出些什么,“你在外头,都听到了?”
元若甫仰起头,正对上陈监院敏锐的眼神,没敢隐瞒下去,“学生绝非故意偷听。”
谁知陈监院哈哈大笑两声,“你紧张什么?听了就听了,况且,丙子班的门不就被你弄坏的?”
元若甫抿了抿唇,“那扇门,学生肯定照价赔偿,只是,父母手头并不宽裕,恐怕拿不出一千两银。”
“算啦!我再穷,也不至于压榨一个孩子!”陈监院又坐回书案后,从一叠书里挑出几本,朝元若甫递了递,“这些是诗歌声律方面的启蒙书,拿去看看吧。在丙子班,也不可放松课业。”
元若甫迟疑着把书接过来,“您同意我留丙子班了?”
陈监院抬起眉梢,似笑非笑,“升,或者不升,都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不干涉。好了,回家吧!”
说着,冲他摆一摆手。
元若甫抱紧怀中的书,又施一礼,转身回去丙子班。
春风微暖,吹动书页。
他低头看着陈监院借的书,心中浮上些感激。今后定当加倍努力,不负陈监院的一片苦心。
半途他遇上林苏,问他去了哪,又拉他去看升班公告。
他推说找陆夫子借书了,想先回丙子班收拾书箱,让林苏先一个人去看。
等他收好书箱,准备溜之大吉时,林苏忽然从外头跑进来告诉他,他升班的资格被薛钏顶掉了!
元若甫早知这个结局,没太大反应,只“嗯”了声,继续往外走。
谁知,一只手扣在他肩上,再一收紧,将他整个人掰了回去。
他疼得缩起脖子,定神一看,动手的人又是薛钏。
“你什么意思?”薛钏先质问道。
元若甫满脑子都是问号。
这人真怪了。
赢了他吧,他不高兴,输给他了,他还不高兴。
腹诽归腹诽,元若甫不想与此人瓜葛过深,就好声好气地解释,“薛公子想要这名额,那我便退出呗。”
语罢转身继续走。
薛钏却追上来,伸手拦住他去路,“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饶是元若甫一忍再忍,听了他的态度也有些恼火了。
说到底,升班机会是他努力争来的,并非天上掉的馅饼儿。
如今他忍痛割舍了,还要被人反反复复质问,为什么要放弃……
真真是够了。
“行,那我再说最后一遍。我,元若甫,不升甲子班了。”
简单几句话,又让薛钏怔了神。
他似是不敢置信,疑道:“你放弃了?可那日你还让我考入甲子班,与你公平竞争!”
“谁说我放弃了?”元若甫觉得心累,摇了摇头,没去管薛钏怔愣的表情,径直绕过了他。
“元三!你给我听好!”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薛钏的喊声。
元若甫脚下顿住,回头看着薛钏气极的面容,目光沉定。
“你不要的东西,我也不要!那就一起留丙子班,下月便叫你认清自己有多无知!”薛钏愤道。
看着薛钏攥紧的手掌,元若甫望了望天,心道,只求你别再背后扎刀子,其他的,爱咋滴咋滴。
“随你。”他留下这两字,提着书箱朝自家马车快步过去。
上马车前,林苏又追过来。
许是觉得时机不对,没再提升班之事,只问元若甫:明日书院休沐,有什么安排?
元若甫想了会儿直言相告,明日陪母亲、姐姐去三清庙上香,林苏得知后,似有些失望,但也没再啰嗦。
两人道过别,元若甫乘马车赶回国公府。
先认真完成陆夫子的抄书任务,又额外默写三千字,他收住毛笔,活动几下手腕。
这时,脑中响起机械提示音:【智力提升0.0003,草书默写额度已耗尽。如需继续使用草书,请配合背诵任务!每背诵一千字,可解锁三千字草书额度。】
还有这样贴心的规定么?
元若甫扯了扯唇,差点笑出声来。
这一条规定,实属为他量身定制的。
今日陈监院借他的声律启蒙书,扉页上也写有:学作诗第一步,高声熟读熟背。
于是他当即在书房里大声背开。
离晚膳还有些时间,赵氏端了新煮的“玉竹百合汤”来,说他父亲还没回家,让他先垫垫肚子,稍微等一等。
元若甫没意见,一边喝汤,一边继续背《中庸》第十四篇,“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
赵氏满意地带门出来,听见院门外有脚步声,猜到是元父回家了,忙叫小厮去迎接。
最近元父下朝越来越晚,不知今日又在哪里忙到了此时。
赵氏忧心地等在屋檐下,却见元父进来时一脸喜色,顿时疑惑不已。
“你遇上喜事了?”赵氏问道。
元父笑而不答,神秘兮兮的。
赵氏又猜,“考满结果出来了?”
元父这才点头,与妻子耳语,“日后,是从五品员外郎了。”
“真的啊?”赵氏又惊又喜。
元父小心翼翼地笑,“不敢往外说哦,你自个知道就好。听上头的消息,这回考满的评语,不是大哥写的……是吏部尚书薛大人亲自着笔。”
赵氏一介女流,不懂朝堂官场之事,但夫君这些年勤恳努力,总算得到公平的认可,她的情绪便有些激动,“这件事好是好,就是苦了三哥儿了。”
提到儿子,元父转头望向书院,窗口透出闪烁的烛光,“我让他放弃升班,到底是委屈他了。”
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对陶瓷镇纸,交给了赵氏,让她帮着送进去。
赵氏自然愿意跑这个腿,却没提什么补偿之类,只转告元若甫,元父升了从五品,要感谢吏部尚书薛大人的赏识。
元若甫刚背完书,嗓子略略发干,喝了口赵氏煮的汤,一听“薛大人”,忽然就想到某个孩子。
没曾想,他与薛钏结下梁子,反倒有意外收获,帮父亲在吏部尚书薛家跟前刷了个存在感……
至于薛钏那孩子,多少有些神经质,日后相处起来,他需好好提防才是。
隔日是二月初五,白马书院休沐。
元若甫起个大早,在院里背完一遍《中庸》,用过早饭,陪母亲、姐姐去管家那边要马车,准备去三清庙。
管家只给安排了一辆小马车,说今日大房娘子和显哥儿也去三清庙了,马车都没在府里。
“奇怪,”赵氏摸着元若甫的头发,喃喃道,“显哥儿才考完第一轮县试,怎么不在家多休息,往外跑什么?”
旁边有个小丫鬟,正帮忙搬贡品,低声回话:“三奶奶不知道么?显哥儿昨晚从贡院出来,病了,迷糊到半夜,又发了梦魇,嚎啕大哭的……把大奶奶吓坏了!天没亮就带显哥儿去了三清庙,说,去去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