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若甫没在意旁人的眼光,与陆夫子问候过,便紧步走到自己书案边。又冲林苏点一点头,算作打了招呼,坐下后,拿出笔墨来,专心致志答卷。
本次考核主要检查《孟子》和《论语》。
这些篇章,他早熟记于心,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有书写整洁。
半余月来,他一边自行疗愈右手腱鞘炎,一边认真练习楷书,效果还不错,不仅书写速度精进,字迹也更耐看。
若非因为迟到,他还能早些交卷,省点时间多看看书。
等到午时,丙子班全部上交了答卷,陆夫子抱起答卷离开,大家也提着食盒去院子里。
元若甫早早吃完,拉上林苏教授书道。
林苏却更关心他身体恢复得如何,以及那日到底是谁撞了他。
此前,元若甫还不敢完全肯定,但今日赶到丙子班,一看薛钏的表情,就有了明确答案。
只是薛钏的父亲乃本朝吏部尚书,位高权重,他为了自己日后入仕考虑,暂时不想与薛家结上大仇。
况且,等他升入甲子班,和薛钏之间不会再有交集,由此,他实在犯不上与薛钏针锋相对。
“会不会是薛钏?”林苏忽然问道。
元若甫听了抿唇笑笑,“那日撞了我的,只是个小厮。我识人不多,并不清楚他是哪家的。”
如此顺利将话题引开,他继续跟林苏讨教几个草书笔法,一心一意练习起来。
丙子班今日有月度考核,并无其他课业安排。
大家回到书屋,一边自学,一边等着陆夫子公布成绩。
“放榜了!”一少年大喊。
众人顺着窗口看出去,就见陆夫子正在院中张贴月度考核的榜单。
“走,去看看!”林苏心有成竹,扯着元若甫一道起身。
元若甫心里自然也有期待,但没表现在面上,只讷讷地跟上林苏,走到公告前。
不出所料,林苏位列第一。
不少同窗齐齐对林苏恭喜,将林苏团团围住。
元若甫独自站在公告前,寻找自己的名字,正好卡在第十。
再往后一看,第十一位……是薛钏。
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自己有意回避薛钏,老天却总将他推到薛钏面前去,这算什么孽缘?
正想着,他听见人群中响起些议论声。
“薛公子好像哭了……”
“不就一回考试么?又不是童试,不至于吧?”
“你瞎了?没看见是元若甫挤掉了薛公子?输给一个傻子——”
那嚼舌根的少年,发觉元若甫正盯着他,忙噤了声,理亏似的低下头。
元若甫不想多费口舌,转身回丙子班,心里却莫名有点不安。
还没等走几步,一位同窗叫住他,说薛钏跟陆夫子又起了争执,让他赶紧去看看。
元若甫听了只觉莫名其妙,薛钏冲动惹事,与自己有何干系?但又担心薛钏整出幺蛾子,还是快步赶往陆夫子那边。
没等走近,元若甫远远看见陆夫子与薛钏站在书屋外。
薛钏也看到了他,仿佛就想将事情闹大,不顾身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陡然拔高声调,冲陆夫子道:“夫子问学生想如何,学生便直说了。他元若甫,根本不配升入甲子班!”
只见陆夫子面色一凛,恐怕已对薛钏的无礼忍到极限,但还是问了薛钏一句,“理由呢?”
薛钏忙转头,又朝元若甫这边看了看,“理由有三!其一,元若甫今日迟到,态度不端;其二,既是迟到,着急赶出来的答卷,必定很差劲,不可能排名第十;其三,学生听说,半月前,元若甫手腕受过重伤,几近残疾。朝廷举办科考,乃是为国择才,怎会让一个残疾入榜?所以,夫子让元若甫升入甲子班,完全是浪费名额!”
听到这里,陆夫子狠狠愣住。
他似乎对薛钏狭窄的心胸失望透顶,不住地摇着头。
“薛二公子为何只抓着元若甫迟到,却看不透他带伤都要坚持考试?他如此举动,岂是态度不端?”
“至于你怀疑他答卷时间不够,字迹潦草,却拿到第十,也就是在怀疑老夫偏袒了?对此,老夫可以指天发誓,对待丙子班每一份答卷,皆是同等公平公正。反倒是薛公子,你先入为主,以白诋青,未免太武断!”
“最后一点更是无稽之谈!元若甫受伤之事不假,但薛公子从何打听来的消息,竟说他的手落下了残疾?虽说老夫不懂医术,可从元若甫今日的答卷整洁度来看,他的手伤半点都没影响书写。升他入甲子班,怎会是浪费名额?”
平日陆夫子给大家的印象,多是严厉、不近人情,此时他却长篇大论,出面为自己争辩,不免惹得元若甫眼眶发酸。
他想起那日夫子送他药膏的恩情,终于明白夫子对自己的一片好意。
就在这时,书院的其他夫子上来将薛钏拉走,另一些则劝着陆夫子先进书屋。
一场闹剧终是及时打住了。
元若甫抬起袖子,快速抹掉眼尾滑落的泪水,又听身后传来薛钏的喊声。
“恭喜啊,元三公子!”
元若甫回头,讶然地望着薛钏,“你叫我什么?”
薛钏还被几位夫子拉着,一甩手,那些人便松开了他。
他直视着元若甫,唇边浮冷笑,“元三公子好大能耐,才短短一个月,便能哄住陆夫子为你说话!”
元若甫听出他话中的讽刺,不怒反笑,“看来薛公子心里还有气。”又指了指旁边的僻静树林,说:“不如去那边,咱们把话说开?”
薛钏倒也没害怕,随他过去,抱起手臂看他,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元若甫冷静地开门见山:“薛公子闹这么一出,无非是想升甲子班。你有这想法,说明你也是想求上进的!但我要提醒你……凡事,求之有道,万不能沦丧道德底线!”
听言薛钏猛地一怔,似有些心虚,又问:“这话何意?”
见他装起傻,元若甫笑道:“论语《为政篇》第十七篇,薛公子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说起经书,薛钏自然不肯认输,就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大车无輗(ní),小车无軏(yuè),其何以行之哉?”
元若甫点点头,脸上笑意更深,“这篇的意思,想必也不用我来赘述。我只问薛公子一句,那日书院门前撞我的小厮,系了一条绣‘薛’字的腰带,他应是薛府人吧?”
薛钏一惊,面色霎时涨红,嘴上却努力否认,“他是薛府人,也与我毫无关系!你尽管去查!”
“不不不,”元若甫又是摇头。
他本就不愿深究这件事,只怪薛钏做的太过分,他才想和薛钏说清楚些。
另外,他还有几句警告要让薛钏知道,便主动朝薛钏走近几步,在他肩上拍了拍,凑到耳边去,小声说:“薛公子,背后使绊子,绝非君子所为,更非长久之计!你若真想赢过我,压制我,不如下回考试好好努力,升入甲子班?”
说完,他没管薛钏气极、又无话好说的尴尬表情,淡笑着走开。
今日书院诸事已毕,散学比往常早了些。
元若甫收拾好书箱,走到自家马车边,又被林苏追上,非要随他一道回家,想送些谢礼过去。
“不用麻烦,”元若甫态度坚决。
薛钏害他之事,已对他有了警示。
眼下,他不能再有冒头举动,以免又遭人记恨,还可能牵连到林苏。
更别说,堂哥那边手段更狠毒。
如果他继续与林苏走得近,不知堂哥会怎样对付林苏。
“好吧。”林苏面色失落。
元若甫忙叫元安去马车里拿来食盒,双手呈给林苏,“这是家母亲手做的罗汉果菊花糕。最近气温回暖,恐有春燥,要注意保护嗓子。”
甲子班不比丙子班,每日都有晨读任务,且需要高声诵读出来。
今后他俩成为其中成员,怕是极为费嗓子的,提早准备起来,很有必要。
林苏收了回礼,自是不好再强求下去。
元若甫坐马车回了国公府,刚一出来便撞见堂哥外出。
又假意聊了几句,才知堂哥要去裁缝铺取明日童试的新衣,立刻说了些祝福的吉祥话。
堂哥似乎很受用,笑盈盈出了门。
元若甫听出来,堂哥还不知晓他拿到今日考核的第十名,那他自当不会主动提起。
这半月来,他默写一千字的耗时,从一个半时辰缩短到半时辰,速度足足提升了三倍。
但他的路还长着。
明日堂哥童试,若一举考中,自己就被远远甩下了!
想想悬在头顶的刀,元若甫不寒而栗,加快步子往清荷院赶。
晚膳照例一家四口共进。
不知为何,父母没有追问他今日考的怎样。
元若甫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陪着用完了膳,放下筷子起了身。
“孩子,你等等。”元父开了口,“去大书房,为父有些话想和你聊一聊。”
等父子二人进了大书房,母亲送来刚熬好的银耳羹,说是润肺利咽的。
元若甫尝了一口,的确糯软甘甜。
可他还没放下汤羹,就听父亲道:“元安说你今日考得不错,进了前十,可以升入甲子班了。”
“是。”元若甫听出言辞间的闪烁,再看父亲为难的面色,心里便狠狠一咯噔。
果然没一会,父亲看着他叹了气,“为父以为,你先不要升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