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散学后,元若甫的右手依旧无法动弹,只能靠左手收拾好了书箱。
一转头,他竟发现林苏的桌前围了好几个丙子班的同窗,正吵着让林苏传授背书诀窍,一时哄闹一片,这一幕倒是与先前林苏被孤立的场面,截然不同了。
元若甫并不打算掺和其中,不发一言地提上书箱,轻快地从林苏身边穿过去,脑子里只想着陆夫子布置的抄书任务。
又是一千字……
夫子散学前还特意强调,说抄书也是为了帮大家熟记经书,若有人敢不按规矩完成,明日来书院,定要加罚三遍。
元若甫早将《论语》背熟,很想去找一趟夫子,当场把全篇背诵一遍,但他那样做,只会惹怒陆夫子,再落下个目无师长,不恭不敬的名声,说不准要被堂哥倒打一耙,趁机将他赶出白马书院。岂不浪费了好不容易求来的念书机会?不划算。
正想着,他肩上被人轻轻一拍,回身看去,就见林苏笑盈盈道:“怎么不等等我?还想请你去家里吃顿饭,以表谢意!”
元若甫忙摇头,回说:“你不是也答应教我书法么?大家互相帮忙,不必言谢。”
“可是你的手伤了,还抄得了书吗?”林苏垂眸看着他的右手,“不如,我再模仿你的字迹,多帮你抄几日?反正你早就背熟了,陆夫子那边,也看不出来的。”
这份好意,元若甫心领了。
但他自知字迹太差,若再不加紧努力练习,以后决计会影响科考,便推说:“这点伤不碍事,我慢慢写就行,不然,让我娘去请个大夫,给开些药膏也可以的。喏,林大人来了,你快回家吧,明早见!”
他提起林大人,并非找借口。
只因此刻,林府的马车正停在路侧最靠前的位置,而那位礼部尚书大人负手站着,面色莫名阴沉着,叫人生畏。
元若甫不想招惹麻烦,冲林苏歉意地笑笑,紧步跑下书院门前长长的台阶。
等上了马车,元安照例递来个手炉,帮他敷着手腕,又说,公子好厉害,竟和林少爷成了朋友。
元若甫没否认,心里却有些担忧,刚才林大人看他的那个眼神,好生警惕,恐怕自己接近林苏,被林大人误解成图谋不轨了。不过日子还长,相信林大人能慢慢了解,他并无坏心思。
回府用过晚膳,元若甫简单和父母说了些书院里的学习进展,直接去书房抄书。
他小心翼翼拿起毛笔,忍着腕疼落下第一笔,才知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毛笔直接从指间滑脱,掉在了地上。
元安帮着捡起来,说再去端盆热水进来,敷一敷会好许多。
元若甫点点头,又嘱咐他别惊动母亲。
等人出了门,他检查了下手腕的伤情,腱鞘发炎到这个地步,仅靠热敷,怕是已经无济于事了。
“三哥儿!”忽听门口响起母亲的惊呼。
元若甫转头,见母亲焦急地奔过来,后面跟着一脸窘迫的元安。不待元安解释什么,母亲先抓住他的手腕看了看。
“你到底怎么伤的?真没人欺负你了?”一边询问,母亲一边轻揉他的腕关节。
“那是书院,谁敢动手打人啊?”元若甫佯作开玩笑,将话题绕开。
不过母亲的手法似乎还挺专业,没揉几下,他觉得疼感缓解了不少。想来母亲从前陪父亲念过书,写过字,应是在那时学会的推拿技法。
约莫一刻钟后,母亲让元若甫再试一试拿笔,他照着做,竟也察觉不出手腕的疼了。元安送母亲出去,说想跟着学一学,便一道离开。
霎时书房只剩元若甫一人,他趁着手腕不疼,先抓紧抄完陆夫子布置的一千字。按林苏白日教的握笔和运笔方法,他的确轻松不少,平时一个半时辰才能完成的任务量,今晚只花了一个时辰。
只是等抄完书,已过了子时,手腕又开始隐隐发胀,他只好放下笔,没再默写下去。
智力提升一直停滞不前,他得尽快练好楷书,尽快开始学习草书。
翌日到书院,上交完抄书册,他静等陆夫子的评价。
却见陆夫子看看书册,又看看他,忽然问一句:“听说你的手伤了,还好吗?”
原是没有多想,但听到这里,元若甫便大致猜出来。
这夫子早知他有伤,昨日不关心不过问,等他抄完了才来个马后炮,难不成没看成他的笑话,有些失望了么?
“家母略懂些推拿术,学生的手已经不疼了。”元若甫坦诚道。
听言陆夫子眼神暗了暗,缓道:“如此甚好,也不至于耽误了抄书。”说着,将抄书册放进合格的那一摞,让他先回座位。
这便算是不必重抄的意思。
可等他走到林苏旁边,但见林苏诧异地盯着他,仿佛他办了件多厉害的事似的,仔细一问,才知陆夫子今日脾气不太好,撕了好些人的抄书册。
“要谢谢你,纠正我的握笔手法,才叫我的字儿进步了。”元若甫笑道,从书箱里摸出本《中庸》来看。
看了没一会,林苏伸手合上他的书,看着他的眼睛,“有件事,我想不明白。以你的水平,不该留在丙子班的。”
元若甫侧目看他,笑了声,问说:“丙子班有什么不好?”
“首先一条,抄书任务很重,”林苏顿了顿,解释道,“这个班里很多人连背书都过不了关,所以陆夫子每回布置的任务,只有抄书,几乎没有别的要求。你在这个班,不可能有进步。”
对此,元若甫这两日也颇有感触,但考虑到堂哥的存在,他暂时没做别想,低下头继续看书。
“怎么?你难道不想升班?”林苏难得有些急,“虽然升班不容易,要经历一年十二次考试,按综合积分来排名,依次录取,但也有一种例外情况!”
元若甫偏过脸,“什么例外?”
林苏压低声线,“昨日我爹不是来书院了?他听陈监院说,丙子班的,只要一回考试进入前十位,便能破格升班……”
“哦。”元若甫无甚兴趣。
以自己的处境,凡是靠排名来决定的事情,恐怕都与他无关吧。
有那些做梦的闲工夫,不如多背几页书,多练几个字。
眨眼到午时,周围同窗提着食盒,三三两两出了书屋。
他和林苏很快吃完午膳,抓紧开始教授书法。
介于他进步快速,林苏最后教了他几种草书的笔法,像是“二指捻管”,即只用大拇指和食指握笔。
元若甫试着学了几个字的运笔路数,确实要比常规手法更灵活些,但他运笔的力道还不太得法,需要勤加练习、熟练,否则,光顾着求快,字迹依旧十分难看。
这时,书屋门口渐渐有人进来。
不想凭白惹人耳目,元若甫悄悄收拾掉练字的册子,冲林苏使个眼色,让他回去自己的座位。
“薛家那个孩子好可怜啊!”安静中,坐前面的少年忽然叹道。
另一人立刻搭腔,“他可怜个啥?顶风作案,找人代抄书……陆夫子不罚他罚谁?”
“罚归罚,也用不着打手板吧?掌心都打烂了,光看一眼我就觉得要疼死了!”
“……”
听了这话,元若甫下意识转头看向林苏,林苏亦面色一僵,凑过来低声道:“放心,你相信我,不会被认出来的。况且都过了一日,陆夫子要追究,昨日就追究了吧。”
林苏的分析有些道理,但元若甫心里始终不安。
再三思虑,他等酉时散学后,追着陆夫子出去,主动坦白了自己找人代抄书的过错。
身边不断有同窗经过,那位姓薛的少年也在其中,看着也不过十三四岁,右手缠着纱布,一见陆夫子就远远绕开了,缩头缩脑地朝书院大门口跑。
元若甫收回目光,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诚恳道:“学生知错了,任凭夫子惩罚。”
陆夫子却笑了声,“你和薛钏不一样,你手伤了,情有可原。”
元若甫摇头,坚持道:“是我的错,就该我受罚,夫子不必替我找借口。”
“你这孩子……”陆夫子轻声叹气,捋了捋胡子,“那你今日把《论语》的《为政篇》抄三遍,交予我检查,没问题再回家,可否?至于手板子……还是算了,不然你的手怕是好不了了。”
又顿了顿,从袖子里拿出一盒活血化瘀的药膏,送给了他。
没料到陆夫子会如此慷慨地原谅了他,元若甫愣在原地目送夫子走远。
这个世界里,待他好的人并无几个,除了父母双亲,只有姐姐和元安。
可陆夫子应是堂哥的人,为何会……
时辰不早,他没思虑太多,转身回书屋,拿出纸墨抄写《论语》。
夫子说的《为政篇》一共将近六百个字,他抄第一遍用了半个时辰。
眼看天色渐黑,元安去马车上取了蜡烛来,陪在旁边磨墨,未敢说半个字。
“嘶——”
元若甫抄第三遍时,稍有些心急,一不留神,没控制好腕子的旋转力度,似乎又扭伤了。
尖锐的疼感叫他握不住毛笔,毛笔又滚到地上,他的眉心也骤然蹙紧。
“公子,求您爱惜自己的手腕,停手吧,别再写了!”元安急道。
元若甫看他一眼,只问他:“你跟我娘学推拿,学得如何,来,给我试试?”
元安怔愣片刻,终是无法拒绝,双手接住主子的手腕,按照前日学的手法,小心翼翼地使力。
书屋外。
夜幕低垂,元若显站在窗口边观察了好一阵,此时他面上浮着不达心底的笑意,抬步走了进来。
“堂弟,你这是怎么伤着了?”
听见这道熟悉的话音,元若甫倒也没太意外。
他看着堂哥一步步走到他桌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这才循着礼貌起了身,问候一声,“堂哥。”
元若显却没回应,只冷冷盯着他那只无法动弹的右手,夸张道:“挺严重的呢!需要我告诉祖父,再帮你请个太医瞧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