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苏收拾完一地狼藉,起身时与元若甫对上目光。
他才十二岁,却生了一双锐利的凤眸,加之眸底满是红血丝,便是戾气更重了几分。
“真巧,又碰上你。”
“林公子来的好早!”元若甫客气道,心里莫名有些发憷。
若非有求于人,他此时很想转身走开,可走是不可能了,索性还是大着胆子,往林苏近一步,将方才捡的碎纸归还给林苏,真心实意夸道:“林公子的狂草,连绵回绕,狂放不羁,真真叫人越看越喜欢。”
闻言林苏冷冷笑了,“喜欢?你可知旁人如何评价我?”
元若甫点了点头,直言不讳,“有点……不务正业。”
昨日在书院门口,林父就这样责骂了林苏。
林苏听了却毫不介意,只细细打量着元若甫,似乎很想透过这层皮囊,看一看元若甫的真面目。
须臾,他直白问道:“你接近我,到底有何目的?”
人是绝顶聪明的,天资也优异,却执拗地走了一条不归路。
元若甫暗自叹了声,愈加为林苏感到惋惜。
“我就单纯欣赏林公子,”他坦然道,又顿了顿,才说:“也在想,如果有朝一日,林公子写的策论,能送到官家手里,必定能获得无上的赞誉,一鸣惊人。”
林苏却呵了一声,随即一眨不眨盯着元若甫,漠然道:“我找人打听过你,你爹在工部任职,是六品水利主事,官品很低。”
元若甫不予否认,“对。”
林苏笑了下,“所以,他仕途不顺,就安排你来接近林家?”
这话倒是无法认同,元若甫轻轻摇头,“非也!我爹为人忠厚耿直,不善与人交道。官家让他在工部管水利,他反而是如鱼得水了。”
林苏又是一声大笑,“身为朝臣,哪一个不想建功立业,有一番大作为?整日和乡野流民混在一起,只会被人视作自甘堕落之辈!”
元若甫抿唇思忖片刻,这人说话怎么如此犀利。
要放在现代社会,他早把这人拉黑一百遍了。
他稳了稳心神,反问了林苏,“那林公子以为,什么才是大作为?这样宽泛的问题,恐怕一千个人有一千种答案。也许,在我爹心里,能为百姓做些实事儿,便是‘大作为’。又比如林公子,你认准了书法,就愿意花心思去琢磨、研究,哪怕旁人无法理解你的选择,但你依然觉得,这就是‘大作为’,对否?”
这一连串的剖析应是直击了林苏的心。
元若甫见他点点头,面容上的冰霜似乎也开始融化,便知道今日这一步险棋,是走对了的。
“你说你欣赏我的狂草,可是想让我教你?”林苏歪了歪头,蹙眉猜道。
天知道元若甫为了等这一句,等了多久,他努力压下心头的喜,平静道:“瞒不过林公子。不过我基础太差,这一点,你也见识过了。那像我这样的,可以直接学习狂草吗?”
“你倒是不怕我拒绝你,”林苏说,“基础差就打基础,先从楷书学起。”
元若甫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他在原书中了解过一些书法发展史。
简单来讲,在草书出现之前,先有隶书,但隶书结构太过繁杂,世人为了简化书写难度,这才发展出了草书。
只是草书无法作为官方记录字体,便又有了楷书。
这楷书与隶书的间架结构几乎是一样的,故而,后世人在学习草书前,先学楷书,用来规范毛笔的基础运笔能力。
思绪至此,元若甫答应林苏的建议,又自荐道:“如果林公子愿意,我也可以教你背书,作为回报。”
林苏却是一怔,随即笑着摆手,“什么回报,就不必了。午膳时,书屋是空着的。你要没意见,就定在那时?”
“全听林公子的。”
没曾想能这么顺利地破开林苏的防备,得到林苏的书法指点,也算是意外惊喜。
元若甫望着林苏走开的背影,又暗自叹了声,他没能帮上林苏,始终有些遗憾,只盼这孩子还能顶得住夫子的压力,不要太快离开这间书院。
回到丙子班,其他同窗都已就位。
元若甫跟在林苏身后,耳边又是一片嘈杂的议论。
“一个傻子,一个痴子!你俩能混到一起,还真不奇怪!”
“对对对!全靠你俩陪衬,夫子才能少骂我们几句!哈哈哈!”
“千万要长长久久地留在丙子班啊……”
在公府听惯了各路嘲讽,元若甫此刻心里毫无波动,只担忧地看了一眼林苏,却见那人比自己更要淡定。
他放下心,回头看着身后一群稚子,微笑道:“没记错的话,今日夫子要抽检《诗经》背诵,想来,大家都背得很熟了吧?”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顷刻间所有人都坐回座位,默默拿出书册,认真诵读起来。
元若甫转回身,于桌前坐下,又在脑子里回顾一遍昨晚看过的经书。
忽听林苏凑过来问了句,“夫子要抽查,你背得如何?”
元若甫眨几下眼睛,佯作心虚:“先前没背过,一晚上,只记了七七八八。”
却见林苏凤眸微眯,幽幽地纠正道:“你这信口开河的毛病,得改改!”
又被质疑一回,元若甫反而发了笑,只说:“林公子教训的对。”
就在这时,书屋门口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是丙子班的陆夫子到了。
不出意外,陆夫子先讲评昨日的抄书任务,一说起林苏和元若甫,便是连声叹气。
一个字迹难看至极,一个态度叫人发指。
于是他俩被罚去院子里再抄一遍。
院子里刮着风,两少年人趴在冰凉的石桌上,元若甫手腕疼得厉害,连毛笔都握不住,更别说写出一个字。
“你的手扭伤了?”林苏很快发现不对劲,耐心地给元若甫做个示范,说,不可用蛮力写字,得带动整个手臂,包括肩都要使力。
元若甫照着他的样子做,无奈为时已晚,手腕太疼,想学也做不到。
“听说你从小患有癫症,最近刚刚恢复,是否有些心急,每日练习太多了?”林苏一言中的。
元若甫没想隐瞒,“有点多吧,一日要写五个时辰。”
听他轻描淡写的口气,林苏霎时有点怔住,“你比我练的都多!”
“不一样,我只练了三日。”元若甫叹道。
这句话又让林苏陷入深刻的思考,隔了好一阵,他才讷讷道:“我没想到你也……”
元若甫彻底拿不起毛笔了,干脆先放在桌上,继续说:“世上的事,光靠努力,是没用的。因为不得章法,便是努力再多,也毫无意义。不说其他人,单就你对我的观感。你扪心自问,是不是也以为我没认真练习过毛笔字?可事实上,并不是如此。”
林苏似有些惭愧,很快低下了头,小声自语,“其实我也做的不好,我爹……非常厌烦我习书法。”
元若甫用左手拍拍林苏的肩,鼓励道:“没有的事!林大人只是担心你精力有限,做不到学习和书法两不误。既然如此,你就让他看到,你完全可以两不误!”
林苏复又抬起目光,迟疑地看着元若甫,“为何这么相信我?”
元若甫一怔,弯唇道:“你和我,多少有些相似的影子。相信你,便是相信我自己了。”
如此这般,将话说开,接下来的事就水到渠成,林苏主动提了想跟元若甫学背书。
元若甫没急着答应,扶着下巴想了会。
哪儿有什么背书诀窍?不过是他自己胡编的一套说法。
但他早看出来,林苏脑子聪明,唯一缺的是几句赞许,和一个被人认可的机会。
论语的《学而篇》里有云:“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但自知和知人,并不算困难,真正困难的,是为人所知。
可惜这世间的常态,多是“不为人知”。
比如自己,又比如林苏。
如果旁人不理解自己,倒也无妨,但连最亲近的父母都不了解自己,都要误会自己,这便太不值得了。
“白马书院果然是人才辈出!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深刻的领悟,倒是个奇才。”
不远处的回廊里,匆匆赶来的礼部尚书林大人,听了石桌边的一番劝解,面上不由露出笑意,又转身问旁边的书院讲书,“这是哪家的后辈?”
那讲书道:“元家三郎的儿子。”
林大人一时竟没想起来是谁。
讲书只好继续提示,“这孩子的爹是国公府的庶出,只在工部做个六品小官。”
“哦?”林大人骤然收了笑意,眉头拧起。
朝堂之事,风云诡谲。
父辈不努力,把歪心思动到了孩子身上,愚蠢。
林大人漠然转开身子,径直朝监院书屋过去。
元若甫还在石桌边,并不知自己在无形中得罪了礼部尚书。
林苏亦对亲爹的评价毫不知情,只专心抄完了夫子惩罚的任务,还模仿元若甫的破烂字迹多抄了一份。
两人回到丙子班,上交抄书册,陆夫子看过,好歹态度端正不少,便没再为难,让他二人先回座位听课。
“《学而篇》第十六篇,谁愿意起来讲一讲?”
元若甫才刚坐下,听见陆夫子的提问,正要怂恿林苏试一次,却发现林苏早举手示意了。
见林苏举手,陆夫子狠狠一僵,揉了揉眼睛,似乎怀疑自己看错。
丙子班其它子弟亦是转头,朝这边看来,继而哄笑一片。
如此反应才对。
只怪林苏从不屑于背书,更不屑于人前显山漏水,去院子里吹了会冷风,就变了个人?
谁敢信。
恐怕多数人,包括陆夫子都有这样的怀疑。
可满堂只有林苏一人举着手,陆夫子还是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便点了他的名。
“陈监院!”
午时散学后,陆夫子立刻去了监院书屋,蹬蹬跑到书案前,气喘吁吁道:“那个元若甫好不简单……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林苏在半个时辰内熟背了《学而篇》!”
“你说谁?”不等陈监院回应,一旁的礼部尚书林大人先站了起来,高声惊道:“元家三郎的儿子?”
陆夫子这时才注意屋里还有人,咽了咽唾沫,说:“正是。”
林大人愈加惊诧,忙看向陈监院,“那个孩子什么来头?”
陈监院仿佛早料到一切,只淡然说:“他背书的确厉害。”
林大人还不敢置信,疑惑道:“可他在丙子班啊……还是说,夫子知道他天资好,在特意考验他?”
“倒也没这么复杂!”陈监院笑了笑,转过头去,对陆夫子语重心长道:“那孩子是好苗子,但你记住,别对他太好,否则,便是在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