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若甫回府这一路,耳边一直回响着林苏给他的警告:“兄弟,开甚玩笑?自己没得几斤几两,还想戏弄旁人,当真不厚道!”
他实在是哭笑不得,自己只用了三日毛笔,能练成这一手歪歪扭扭的字,完整地写出整套背书诀窍,已是不易。
可这些字压根入不了林苏的眼,林苏一见封面上的几个字,便将他打成了信口开河的人。
恐怕求教书法的事,还得从长计议。
元若甫叹了声,把被林苏退货的《背书诀窍》收起来,一动手腕,却疼得嘶了声。
再拉起袖口一看,关节处已然肿成了馒头。
“公子!您疼吗?”
听见元安的关心,元若甫忙把袖口放下,笑道:“还行,稍微有一点疼。”
这时,马车忽然停下来,应是元国公府到了,元安说一句您稍等,便先跳下了车。
元若甫不知他想做什么,掀开布帘跟着看出去,就见元安噔噔跑到国公府门前,与守卫小厮说道着什么。
想着自己一家在府上的地位,元若甫不免担心元安要吃亏,赶紧也下了马车,用左手提上书箱追了过去,却听小厮冷篾道:“笑话!这手炉一向只给府上的主子们备着,你家那位也配称‘主子’?去去去,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不仅给了一顿奚落,小厮还一把推开元安,害他差点从台阶上摔下来。
元若甫从后抵住元安的肩膀,才让他站稳,没去管那帮趋炎附势的粗人,只跟元安说,我的手不碍事,咱先回家吧。
谁知看门小厮听了竟又嘲讽道:“嘁!还真敢拿乔……白吃白喝的傻子。”
“放肆!”
正当元若甫预备好好教育对方一番时,府门内传来另一道高亢的呵斥。
转眸看去才知来人是府上的管家,那管家明显是个明白人,上来先照脸给了看门小厮一耳光,横眉训道:“狗东西,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辱没府上的哥儿!”
小厮捂着脸却不敢争辩,默默退去一边。
管家这才收了怒意,转身冲元若甫笑道:“三哥儿下学了。哟,手腕怎么还伤着了?别耽误了写字啊。快给拿个手炉来,给哥儿敷一敷!”
另一小厮看懂管家的眼色,虽无法认同态度的转变,但还是跑去内间取出个手炉,双手奉上。
元安接住那热腾腾的手炉,放进元若甫的怀里。
元若甫这厢,看完一出大戏,不予置评,只把书箱交给元安,抱着那手炉跨进了府门,朝清荷院回去。
春寒料峭,管家拢着袖子,觑着元若甫挺拔的背影,不由感慨:“世事难料哦!谁能想到小傻子一夜之间就好了呢!”
又转头看了看刚才被他掴掌的小厮,气道:“在府里当差,若不机灵些,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的们明白了。”小厮一叠声应答。
这时,又有马车在府门前停下。
元若显刚从街上的裁缝铺回来,母亲李氏为他制了几件新单衣,等过几日他要穿进童试考棚的,容不得半点马虎。
“大哥儿,辛苦了。”
管家亲手送上暖烘烘的手炉,把元若显怀里冷掉的那只接回来,交给身后的小厮。
元若显面上毫无波澜,依旧仰着头直往门内走,却听耳边响起些议论声。
“真好!如今三哥儿癫症好了,能和大哥儿一道科考,这考中的几率也更大了……”
“可不是么!咱府上若能出两个进士,以后咱就能在京城里横着走!”
脚下一顿,元若显猛然回头,看向那多嘴的小厮。
他没说一个字,却叫管家心里一惊,忙上来甩给那小厮两记重重的耳光,扇得小厮连连痛呼,却还不够,嘴上继续吼道:“什么玩意儿!快给拉下去!即刻发卖!!”
等人拖走了,管家连忙对元若显躬身,战战兢兢道:“显哥儿大人大量,别跟一个不懂事的下人计较!”
元若显转回身,笑着冷道:“袁叔,你若年纪大,管不住家了,我帮你向祖父求个情,放你回乡下养老去。”
“不敢!”管家慌忙跪下。
元若显却已经抬脚进门,可才走了几步,只听哐啷一声,手炉被砸到一边。
叉腰站在原地,元若显心里越想越憋屈。
三房的那个,不过上了个丙子班,还想与他一起争功名?
简直可笑。
又招来小厮,让去书院再知会一声陈夫子,别叫元若甫在丙子班的日子好过!
另一边。
元若甫捧着热烘烘的手炉,还没走到清荷院,远远便看见母亲和父亲、姐姐齐齐站在院门前张望。
他快走几步迎上去,母亲又是一把将他抱紧,直说,三哥儿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听出母亲话音里的哭腔,元若甫忙引开了话题,问说,娘见我回家,不开心吗?
母亲这才松开他,也收住泪意,却又目光一凛,抓起他肿了的手腕,急道:“你在书院被人打了?”
“没有。”元若甫解释是这几日写字写多了,多注意休息就能好,又吵着自己饿了,找母亲要饭食吃,终于把这件事圆过去。
等母亲和姐姐先进屋去准备晚膳,元若甫才与一直沉默的父亲说上句话。
书院里的事,他没想瞒着父亲,便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得知他被安排进丙子班,元父没多说其他,只和蔼地鼓励道:“能留在书院念书,已是大进步,慢慢来吧。”
十一年相处下来,元若甫早知道父亲是随遇而安的性子。虽说父亲在读书做官上没大能耐,却也不像大伯、二伯、祖父那般,对子女教养严苛。
家有慈父慈母,所以天生痴癫、遭府里上下嫌弃的元若甫,才没被丢弃,才能活到今日。
一家四口用过晚膳,元若甫照例去书房看书,隔了会,姐姐送了“桔梗半夏汤”进来。
这是最后一例嗓子消肿药,后续只能靠慢慢调养。
他一气喝完,将碗放下,却发现姐姐盯着案上的小木食盒看,便问:“姐姐认识这个?”
“嗯,是林家的物件,”姐姐脱口而出,又说:“去年,我与林家长女林潇在绣坊遇见过,当时潇潇就提了这种花纹的食盒。你……”
元若甫忙摆手,笑说:“我自然不认识那位潇潇,是在书院里认识了林家长子,林苏。”
姐姐一怔,继续道:“听说,林苏才十二岁,却是个‘书法痴子’,不喜念书,常年在白马书院垫底。”
不想姐姐深居闺中,竟也知道林苏要被退学的丑事。
元若甫扶了扶额,便把牛乳烙转送给姐姐,又跟姐姐打听了些林家的事,这才知前不久,林父还因为林苏念书的事气到大病了一场。
他前世是孤儿,没父母为他操心念书的事,这辈子的父母也非常良善,不会过问他念书的事。
如此一比,他便觉得林苏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过从今日在书院里的观察来看,林苏自己也没有排斥念书,只是林父未必清楚这一点。
若是他想办法让林父看到林苏的努力,借机化解父子俩的误会,兴许自己和林苏之间的矛盾,也会有所转机。
那他跟随林苏学习书法的愿望,便更近一步了!
思虑到此,元若甫面上浮起笑意,送着姐姐出去,以左手拿起案上的《诗经》继续翻看起来。
嘎吱一声,进门的元安端了热气腾腾的铜盆,径直走到他的案前。
“公子累了一日,泡个脚吧。”元安蹲在他脚边,伸手来脱他的鞋。
他下意识起身让开,推道:“洗脚这种事,我自己来。”
穿来这里好些年,从前他没法拒绝,现今再让人给他干这些事,实在是做不到。
元安不敢忤逆主子的意愿,没有强求,安静地拧了一条热巾,搭在元若甫发肿的手腕上。
看到这一幕,元若甫想起下学回府时,元安跟门口小厮要手炉的事,心里的疑问就又被挑起来,“你怎会懂的这些事?”
书中对元安的介绍非常少,元若甫只知道他是清荷院的杂役之子,其他并不知晓,但今日在书院里,元安竟能认出礼部尚书的林家,便叫元若甫觉出这十几岁孩子的机敏。
元安垂首,一副谦恭模样,“奴的爹从前伺候过三爷念书,这京城各家的情况,也是爹讲给奴听的。爹前年过世,是三爷替他下的葬。所以奴这条命是三爷家的,今后一定好好陪公子念书,不让公子分了精力。”
元若甫听了这席话,不由觉得惋惜,他明白元安是奴籍,没资格参加科举,否则必定拉着这孩子一道念书了。
不能科考,却一样可以识字明理。
元若甫笑了笑,缓道:“行,你日后就陪着我,只有一点,我不希望你事事都帮我料理。我有手有脚,可以照顾自己……如果做不到,那就在外人面前,你该怎样怎样,私下里,咱们不必拘礼。”
元安抬头怔愣一瞬,随即点了头。
等手腕上的帕巾凉了,元若甫的疼缓和了点,便坚持将书院夫子留的抄书任务写完。
只是这一劳累,他疼到睡不着,好不容易煎熬到天明。
手腕倒是不肿了,但疼得更厉害,连晨起穿衣都不能自理,恐怕得了腱鞘炎。
担心母亲姐姐见了跟着担心,元若甫让元安去拿了两个夹菜的馍,直接出门去书院。
今日来得早,书院里却已有不少学子在晨读。
可元若甫再一仔细听,又听出些不和谐的训责声。
“好像又是林家公子在挨骂。”元安指着丙子班的方向。
元若甫转眸看了过去。
丙子班的陆夫子正怒气冲冲,质问林苏,上交的抄书册为何只反复写同一句,为何不写其他的?
林苏一脸天真,反问陆夫子,他新创的字体如何?
陆夫子听言,气到脸都要绿,直接将书册撕了,丢在林苏脸上,叫人立刻去通知林府,这泼皮孩子是没法继续教下去了!
随后,夫子甩袖而去。
碎纸片散了一地,十二岁的林苏双眼急红,却还是蹲下去,一片一片捡起来。
“公子你看,这字体的确怪异,凌乱得很。”
冷风肆意,元安也捡了一块递给元若甫。
元若甫低头看,不禁觉得眼前一亮。
这书法大家的狂草,如同脱缰的骏马,比他前世在医院见识过的病历,更有一种近乎癫狂的生命力!
若是用这种字体默写书册,定能大大提升效率,他的手腕便有救了。
思及此,元若甫赶紧加快步子,朝蹲在丙子班门前的林苏奔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林苏:想不到这信口开河的家伙,日后竟成了我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