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屋离开,元父还有公务要忙。
元若甫送他出府,却在转身时被叫住,见父亲欲言又止,似有什么话不便说出口,他不动声色笑了下,主动道:“爹有想不明白的,只管问吧。”
元父点了点头,面色颇显凝重,“三哥儿,那白马书院虽说在京城排名第二,如今朝堂上,却有四成官员出自那间书院。”
这些信息早在书中了解过,元若甫耐心地答:“儿子听说过,所以才想去试一试。”
“为父明白了,”元父欣慰地笑,“那日我与你母亲说话,你可是听到了?科考的事,自然是我们的心愿,但你……尽力而为就好,不必负担过重。”说着拍拍元若甫的肩,跨进了马车里。
元若甫躬身送走父亲,不多逗留,抓紧回去清荷院读书。
接下来三日,他继续默写《孟子》的其它篇章,花费了将近三十小时,完成一万字的书写任务,得到相应倍数的智力加成,却也发现毛笔当真不好握。
他姿势稍有不对,造成手腕酸痛不说,字迹也极为差强人意。
真有些怀念拿手机和键盘敲字的日子了。
见他在书房刻苦用功,赵氏和元父皆没进来打扰过,只每日按时送煮好的“桔梗半夏汤”过来,督促他老实喝完。
渐渐地,他嗓子肿疼好转许多,面色也红润起来。
待到第四日一早,赵氏提着整理过的书箱送他入学,又安排了一位可靠的小厮陪着一道上了马车,离别时,眼泪又有些忍不住。
“娘。”元若甫淡笑,“我下学就回家了,您好好等着我。”
赵氏弯唇,摸着儿子的脸颊,“对,三哥儿如今是大孩子了,娘要放心,娘等你回家!”
话虽如此,她却一直站在路边,等到元若甫的马车转过了拐角,看不见了,才依依不舍进了府门。
去书院的马车赶路有些急,也正如元若甫此时的心情。
这个机会是他费了大气力求来的,如今愿望成真,他还有些不敢相信。
坐在车里,他身子随着摇晃,便又把书中关于白马书院的内容回顾了遍。
这间书院不仅为虚心求学的世家子弟提供讲学,亦是京城官员聚会共议时政的地方。
更有一点,它不像排名第一的国子监,生源除了正规渠道考入的,里面不乏驸马、公侯伯家的子弟之流,那些人个个都出身名门,有一万个心眼子,甚是不好对付。
比如,堂哥元若显就在国子监念书。
和堂哥保持距离,安心学习,才是元若甫目前最需要做的,他倒不太在意两间书院的师资差距,自己扎实学自己的,总能考出头。
可他没料到,这个结论下得有些早了。
不久马车在书院门口停下,他刚揭开布帘,就听到有人在争吵。
循声望去,只见台阶之上,一位面相贵气的中年男人正与一少年训话,言辞激烈不已。
元若甫没想偷听,也七七八八听完了,才知这少年因为连续十二次考试不合格,导致积分排名末尾,如果下回考试还垫底,将被白马书院淘汰退学。
那父亲模样的人,苦口婆心劝说少年,多花心思在背书上,别整日耽于研究什么字体。
“公子,他是礼部尚书家的嫡少爷,名叫林苏。”身旁的小厮元安小声提醒。
元若甫浅浅看一眼元安,心道,母亲安排的人倒挺机灵。
“走吧,”他径直爬上台阶,没打算刻意上前打招呼,只在与林家父子匆匆擦肩时,多看了一眼林苏。
书里讲过,林苏今后是名冠一世的书法大家,没曾想,竟也命运多舛,在年少时有过被退学的经历,不免惹人唏嘘。
今日负责接待元若甫的,是书院的监院,姓陈。
陈监院说,入学手续皆是早就办好的,但抽考不能免除,又耐心问询他,学了哪几本经书,哪些篇章,他们会根据情况来拟一份考卷,不会特意为难。
为不为难不清楚,可元若甫没敢放松心思,或许堂哥帮他打点过了,还提前替他挖好了坑。
他想了想,对监院如实相告,说自己目前只背了《孟子》。
监院让他稍等片刻,当场拿纸笔写好测题,恭敬地交给他作答。
他从头到尾看了遍,全是他熟背过的。
这监院倒也算厚道,当真没为难他,一刻钟后,他认真答完交了卷,监院一一批改,最后却告诉他。
“介于哥儿的水平,我安排哥儿加入丙子班,如何?”
古代学堂虽无年级之分,上到五十岁,下至七八岁,只要有资格入学的人,就统一由讲书来教授一样的经书,但是也和现代学校类似,有优差生的区别对待。
那些被看中的优等生,会安排进甲子班,得到更有名气的学者指点。
至于丙子班何种情况,元若甫光听名字就能体味出其中蕴含的轻视意味,但这会他不便争辩什么,日后拿实力来说话吧。
谁知那监院竟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安慰道:“哥儿别灰心,咱们书院每月都有考试,一年十二次,但凡哥儿成绩优异,积分升上来,很快能进甲子班的。”
“多谢夫子指点。”元若甫谢道。
“不必谢,”监院亦是笑,行了一礼,对他做个请,当是在下逐客令了。
元若甫也不多留,等出了屋门,和元安一道沿着回廊走去北面的丙子班。
行色匆忙,他没注意到,侧面的树荫里站着两道人影,一黑一白。
着白衫的元若显,一路盯着堂弟走远,才收回目光,对身边的陈裕怒道:“夫子,你这唱的哪一出?刚才出考题前,居然还问他背了什么?”
黑衫加身的陈裕,双手拢袖,精明道:“既是来求学的,自然要考究一番,若随意搪塞过去,岂不叫人拿了把柄,好去外头说道我白马书院的不是?”
是这个理儿。
元若显又有些想不明白,“那他入了哪个班?”
陈裕说了个“丙”。
听到这么个答案,元若显心里才满意了,却对陈裕不屑地一嗤,“还说什么不好搪塞,我看夫子手法不要太顺!”
“并无搪塞……”陈裕眉头一凛,“你堂弟挺会背书的,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是,毛笔字的书写嘛,没个三五年时间,肯定练不出来的!”
话到此处,一切便都了然,元若显呵呵笑道:“夫子有办法!那个,您且等我好消息吧。下月我童试放榜之后,会当面向祖父提一提书院翻修的银两问题。”
陈裕一拱手,说有劳哥儿。
丙子班门外。
元若甫还没走近,便听到里面喧闹的动静,顿时有种重回高中校园的错觉。
重活一回,又是风华少年,自当努力读书,不该浪费春光,嬉笑荒度的。
他边感慨,边推开书屋的门,却不想他只是轻轻推了一下,那扇门板居然有如年久失修,哐啷一声砸到了地板上。
随着这一声惊响,一屋子的少年郎回头看过来。
元若甫处于焦点中心,面上立刻有些发烫,却也想不明白,这门怎会如此不结实?
“他不是元家那个傻子么?不在家待着,来书院作甚?”有人问道。
另一人嗤道:“该是癫症好了吧!”
又压低声线,“刚才我去监院那边都看到了,这小子说自己能背《孟子》!”
“就他?我才不信,他要真能背,也不会来咱们丙子班了。”
闲言碎语,元若甫只当做没听见,径直走到一处空位边坐下,安静从书箱里拿出《孟子》来,一边回想刚才监院出的考题,一边在书中翻找答案。
一句都没错,但他的确是被安排进了丙子班。
内容正确,难不成是书写的锅?
思忖间,他注意到旁边一桌的少年,正心无旁骛地伏案抄写什么,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一切,盖不关心。
这少年正是林家长子,林苏,而他正在写的……
元若甫凑近,仔细看了一眼,微微发怔。
只见那纸上,赫然是“朽木不可雕也”六个字,着实引人发笑,但每一笔都有如龙蛇竞走,力量弥满,书法大家的幼年期已经这么厉害了。
“看够了?”林苏转过头,满目皆是少年傲气。
元若甫坐直了背,笑道:“好字,看不够。”
林苏一怔,上下打量他几眼,但很快又转开脑袋,继续抄写,问说:“这么多空位,为何非坐在这里?”
元若甫刚才就留意到,这个班的子弟好像都挺害怕林苏,倒是他一个初来乍到的,直挺挺就闯入林苏的视野范围,的确有些明目昭昭。
他挑中林苏做同桌,自有他的打算,但此事不可着急。
思绪到此,他不急不缓抛出鱼饵,“那你呢?不想知道,我用了什么办法,在三天内背下《孟子》的?”
此言一出,林苏立时瞪大了眼,但他终是死咬着唇,回了一句,他不感兴趣。
元若甫点点头,也不着急,他深知林苏比他更迫切。
林苏想挽回积分垫底、被退学的局面,需要一个能指点他背书技巧的人,他只管耐心等下去便是。
一直等到酉时,第一日的讲书结束,林苏竟也没开口。
元若甫不动声色睨着他,暗自叹了一声,今日不成,明日继续。
他收拾好书箱,跟林苏道了别,转身走出书屋。
元安从马车边跑过来,接走他的书箱,拿出脚凳让他上马车。
“喂,你等等!”
忽然,林苏从身后赶了上来,“给!”
元若甫低头看,塞到他手里的,是一盒冰冰凉凉的吃食。
依稀能闻出牛乳味儿,打开一看,果然是牛乳烙。
不过这东西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吃得起的,恐怕得是宫里的贡品。
元若甫抬头,疑道:“送我的?”
“嗯,但我不白送。”林苏挠了挠头发,“你先前说,什么背书诀窍,能不能教教我?”
元若甫听懂了,赶紧从书箱里拿出准备好的一本书册,回赠给林苏。
林苏盯着那封面上的字,缓缓皱起了眉。
“你的字……真不咋地!”
作者有话要说:元若甫未来的妻子,正是林苏的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