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床休养至第三日,元若甫的胃伤和内热伤寒已基本治愈。
一早陪母亲姐姐用过饭食,他回书房的案前,又复习了遍《孟子》,随后拿出纸笔默写这本书。
眨眼三小时过去,他只写完第一篇《公孙丑.上》的一小部分。可等他收了笔,脑海中忽然想起一道机械提示音:【首次完成书籍阅读默写任务,智力加速器激活,智力提升0.0001。】
这奇特的加速器,是他十一年前胎穿时获得的。照它的要求,凡是他在这个世界里认真读完一本书,再在纸上默写出来,每写一千字可加成0.0001智力。
从前他智力不足,就用不着提升。如今情况却不同了,一切有助于读书的事,他都想试一试,哪怕只有微小的效果,累计下去,量变必定带来质变。
而且默写过程中,除了提升智力,他还顺便练习了毛笔字书写,实属一举三得!
正想着,忽听院子里响起嘈杂的话音,大堂哥竟亲自登门,来清荷院探病。
他自是不信堂哥能如此良善,可他也不怕,水来土挡,见招拆招就是。
嘎吱一声,屋门被人推开。
赵氏引着堂哥进来,态度并不热情,只能算作基本的礼数。
“三哥儿,显哥儿来了。你俩说话吧,娘先出去,有事叫娘。”
等她放下新泡的茶,出了屋子,元若甫转眸望向堂哥,也不着急,等他自己开口。
堂哥面上含笑,拉了椅子在他对面坐,目光停在他手上的《孟子》,微微一怔,“你……能看懂?”
元若甫未置可否,低头笑笑,把书扔到了案上。
再一抬头,他发现堂哥正大模大样往桌上的茶壶里加东西。
仔细地闻一闻,还能闻出些中药苦味。
元若显今日来清荷院,可不是探病的。
真正目的只有一个——亲自送三傻子上路。
这两日半夜他总在梦魇,一遍遍被这傻子报复,被打成反贼,惨死在流放路上……惊出他一身冷汗。
屁都不算的玩意儿,凭什么在他梦里折磨他?
可是无碍,只要傻子现在死了,噩梦就永远成不了真,他今后都能睡得安稳。
至于傻子是病死,还是中毒死,哪怕三房敢去报官,衙门里查到点什么,他是国公府的嫡长孙,全府上下会极力保住他。
一边盘算,元若显一边把最后一片药加进茶壶,轻晃几下,再倒一杯,递到元若甫手上,温和道:“听说你这回病倒,是因为三叔和三婶娘给你服错了药,伤了胃。这胃不舒服,一定要多喝水。”
元若甫看着手里的茶杯,里面的茶汤上还浮着些褐色的根茎切片。
他认出堂哥添进来的是一种药材。
这药能治疗神经痛,在野外很常见,也很容易被人当成野菜挖回来吃,但具有惊人的毒性,尤其是根茎,毒性最大,如果不加处理,直接误食,很快就会神经麻痹而死。
他抬起头,惊愕地盯着堂哥,“堂哥在茶里加了什么?”
“人参。”堂哥面不改色,甚至带了点笑意,“虽然有点苦,但是对身体很好,快趁温热喝了吧。””
元若甫捏着茶杯,心绪翻涌。
若端着毒茶的是傻乎乎的原身,肯定会被堂哥骗住,乖乖喝下,悄无声息地死了。可原身不过比常人笨了些,不能给国公府争什么面子,就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
“怎么,堂弟不信我,怕我会害你?”堂哥无辜地问。
“我当然信堂哥,”说完,元若甫一口喝干了毒茶。
既然堂哥盼着他死,他便“如”他的愿,以退为进,先“死”,再杀他个不备。
这是元若甫第一次品尝断肠草的滋味。
它的确很像人参,但他很快察觉到身体各处变得钝麻,就像被注射了手术麻药,正在一点点失去知觉。
“今日见堂弟一切都好,我也放心了,这就走了,不打扰你休养。”说着堂哥站起身。
元若甫迟钝地点点头,“慢走。”
视线中,堂哥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他知道毒性已经发作。
又撑了一刻,等他听见关院门的动静,立刻大喊了声“娘”。
赵氏应声进了屋,却见他摔到了桌下。
“三哥儿?你怎么了?!”
“黄糖……”
元若甫被赵氏抱起来,重新趴在了桌上。
他觉得唇舌不太灵活,只能尽量放慢语速,务必让赵氏听清自己说了什么。
赵氏惊慌失措,双手捧住他的脸急道:“要什么?你到底怎么了?”
“毒……黄糖!”元若甫心跳变慢了,他突然有些害怕,但必须把后面的话说完,“金银花……去找我爹……”
“娘马上去!”赵氏慌张地松开他,冲屋外大喊:“快拿黄糖和金银花!三哥儿中毒了,三爷!三爷!!”
等待的时间太漫长。
元若甫攥紧手掌,掐着掌心肉,努力保持清醒,但他相信父亲听到这两样东西就会明白他中了什么毒。
他曾经在父亲的书房里见过一本手写札记,里面详细整理了父亲这些年在洪水灾区遇到过的病症,其中一篇就提到了“断肠草”的解毒方法。
“快!扶他坐直,掰开他的嘴!”
听见父亲的指挥,元若甫浑身的肌肉都使不上一点力了,只能任由丫鬟用手撬开他的嘴,任由一股甜腻的汤水灌入他的嗓子。
他被灌到咳嗽,却不得不一口口往下吞咽,直到喝完三大壶,丫鬟们才停手,扶他仰躺在床上。
意识慢慢回笼,他听着母亲赵氏在耳边伤心地哭,反而有种劫后余生的畅快。
他又被父母救回来一次。
“先把夫人和姐儿带下去休息,好好照看。”元父吩咐道,自己则在床沿坐下来,郑重道:“孩子,你受苦了!”
元若甫此刻身体胀痛得很,已经自顾不暇,可看着父亲眼底满含的泪,听着父亲颤抖的嗓音,他还是摇了摇头,“我没事,但会要让堂哥付出代价的。”
他的话音低哑,却带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仿佛他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元父认真地看着他,隔了好久,终是将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你的癫症,已经好了?”
“是好了,”元若甫直言。
事实上,他从没想过隐瞒这件事。
只是接连经历意外,他一直没能找到合适机会,向父母坦诚一切。
“老天终于开眼了……”元父抬袖,擦掉脸上滑落的泪,“我现在就去找父亲,元若显上回在花园踹你,今日又给你下毒,小小年纪竟如此恨的心肠……我全部都告诉父亲,让父亲来做主!”
“爹!别现在去。”元若甫轻轻拉住父亲的衣角,稳了稳神,“等休息两日,我陪您一起去。”
另一边,元若显从清荷院离开,一路笑着回到自家院子。
就说嘛,癫症哪儿有那么容易好?三傻子还是傻子,还那么好骗!至于那个可怕的梦,永远不可能成真了。
因为,三傻子今晚就会死。
元若显这一晚睡得格外舒心,可他一直等到第三日,依然没听见清荷院死了人的消息,赶紧派了小厮去打听,这才知道,三傻子的“病”反复了一回,今日终于出了屋门,为了感谢祖父请太医的恩情,此刻正在主屋的书房外求见祖父。
见祖父,莫不是要告状?
元若显心里一急,等他赶过去时,恰好撞见祖父身边的刘嬷嬷把三傻子从地上搀扶起来。
“三哥儿,老爷今晚真的很忙,一会儿进去,抓紧说事儿,明白吗?”刘嬷嬷指点道。
元若甫拍掉膝盖的土,点了点头,“谢谢嬷嬷。”
陪着来的元父也感激不尽,“代我过世的小娘谢谢您。”
“云娘于老婆子有恩,可婆子也帮不上其他。哥儿快进去,别让老爷等久了!”刘嬷嬷疼惜地摸了下元若甫的头,送着他父子二人进了书房。
不远处,元若显看到这一幕意外不已,三傻子连祖父身边的人都能搭上话,当真是隐藏得够深。
心里的后怕一阵盖过一阵,但他不能自乱阵脚,便快步走到书房外,正要推门进去,里面先传出嘶哑的背诵声。
“……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是三傻子。
他从前话都说不清的,如今竟能背四书中最拗口的《孟子》!
书房内,元居正同样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他怔看着面前的元若甫,看着这个一直被当成傻子,一直被忽视的三孙子,缓缓皱起了眉,“三哥儿,你知道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吗?”
元若甫前日被灌药,嗓子还没消肿,但他今日必须珍惜机会,嗓子再哑也要说出来,“亲爱父母,尊敬兄长,是人的良能良知,更是通行天下的伦理道德。”
听了此话,元居正面上渐渐露出几丝赞许,“没想到你仅靠自学,也能有这般理解。”
元若甫微微低头,“孙儿自知出身卑微,从前智力也有缺陷,若不是前几日癫症好了,加紧读了《孟子》,断不敢来祖父跟前胡说什么。”
这言语间暗含的意思,元居正又岂会不懂?
自己从没给过庶三子好脸色,也因此,这府上多少人看风使舵,都敢对庶三子一家横加白眼。可在这样的环境中,三孙子将苦境当做磨炼,成长得如此优秀。
想到此,元居正心头浮上一点愧疚,他问道:“你今日来见我,有何所求?”
元若甫听了这话,抬起头望着祖父,眼眶不禁湿润,似乎还不敢相信,“我、可以吗?”
这番表情、此种语气,便叫元居正心里的愧疚更浓了点,忙鼓励道:“不妨说出来。”
书房外。
元若显的拳头捏紧。
固若金汤的东西,可不可能被一只蚍蜉毁掉?
他本来非常肯定,但现在忽然答不上来了,他分明听见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瓦解、碎裂。
如果三傻子记恨他,请求祖父惩罚他,祖父会答应吗?
不可以。
正当他想冲进去,为自己辩解一番的时候,听见元若甫说道:“祖父,我想去白马书院念书。”
顿时,元若显推在门板上的手缩了回来,他呆呆愣在原地。
好精明的一盘棋。三傻子不惜喝下毒药,弄出大阵仗,却又没告一句状,没提一句恨,只想求一个读书机会,与自己公平竞争。
那自己噩梦里的一切会一一应验的吧。
“读书是好事,就去白马书院吧。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前日胃伤还没好全?快回家休息吧,刘嬷嬷,送一送哥儿。”
果然,门内传出元居正的承诺。
片刻父子俩由刘嬷嬷送出门,一转身,正好与站在台阶下的元若显对上目光。
元若显面上没显出一点恨意来,笑模笑样地说,“两日不见,我竟不知堂弟的癫症好了!”
元若甫亦是微笑回应,缓缓从他身边走过,淡道:“今后还请堂哥多多指教。”
看他头也不回的走远,元若显骤然收住笑意,冲一旁的小厮使个眼色,冷道:“去书院找陈夫子!过几日元若甫入学,请他务必好好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