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真有人害了你?”母亲凝视着他,面色犹疑,却终是认清现实,放过这个话头,叹道:“是啊,又能如何……你先回屋躺着去吧,家里生姜不够,娘借一些回来。”
几块生姜,原不必母亲亲自去借,只是丫鬟们都不敢去麻烦嫡祖母、或者大伯、二伯院里的丫鬟,也只能麻烦母亲出马了。
看母亲出了院门,元若甫很想追上去,告诉她不必煮什么姜汤。
他患的是病毒性的内热伤寒,喝不了辛辣补气的汤水。一旦喝下,必定要吐,再严重些,还可能吐血……
可若是母亲追问起理由,他又没法解释,为何忽然就懂了点医术。一会儿母亲送姜汤来,就说太辣,赖着不喝吧。
元若甫回屋,在床上躺了会儿,体温有些烫手了,但不算特别烫,约莫只是低烧。
内热伤寒就这样,热气藏于内,还排不出汗,钝刀子似的折磨人,喝了药也要几日才好,怕是要影响他看书背书的进度了。
他又转念一想,若是免不了生病,何不把病生得轰轰烈烈,把堂哥害他的事闹大,闹到无可收拾,闹到祖父那儿去?
不如,借姜汤的辛辣催发内热,造成吐血来吓唬吓唬人。
一碗姜汤效果许是不够,他想起母亲在天井里晾晒的黄芪。
那药材能补气,用几片煮水,有很高的药用价值。可若是大量干吃……正常人都会上火。
元若甫悄悄溜进院子里,从靠墙的竹篓里抓一大把黄芪片。等他嚼着吃完了,舌尖留下微甜,气血也瞬间上涌,具体来说,就是嗓子眼仿佛要冒火。
等母亲送来姜汤,他二话不说一气喝完,又蜷在床上忍了一个时辰,把姜汤呕出来,检查一番,发现里面没见血色。
胃热不够么?
他得再去多吃点黄芪,便昏昏沉沉摸下了床,却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了,赶紧先躺回床上,闭眼假寐。
母亲赵氏举着烛台过来,很快觉出不对劲,“喝了姜汤怎么没退热?”
她探手摸了下元若甫的脖子,干燥无汗,顿时就慌神地跑了出去。
隔了会,元父被叫进屋来,一边检查元若甫的情况,一边问赵氏,喂过伤寒汤了没。
赵氏如实说,只给喝了姜汤。
元父一听这话就恼了,“咱家穷到买药的钱都没有了?你怎么能放着孩子生病不管?”
赵氏支吾道:“我……我看你最近太忙,不敢打扰你拿主意,以为姜汤会管用的,上回孩子喝完就退热了!”
元父沉默了瞬,只说:“我出去抓药,你看好孩子。”
父亲去抓什么药?
元若甫已经想到了,父亲这些年在工部主事水利,也参与过几次大规模的伤寒病控防,见过最多的伤寒药方,恐怕就是最有名的“桂枝汤”。
果然,等天色渐白时,元父熬好了“桂枝汤”,端来喂给元若甫喝下了。
元若甫喝完药,胃里又开始烧灼。
多亏父亲熬的这一碗辛辣猛药,把他的胃热催发得差不多了。
就在他酝酿吐血时,身后传来赵氏的话音。
赵氏说她有些怕,劝元父今日告假,一起照顾元若甫。
元父回说,要写一封事假奏折,找人送去吏部。
等元父出了屋门,元若甫这边弱弱喊了声,“娘,吐!”
赵氏扶他起来,端着盂盆接住。
元若甫稀里哗啦,把汤药全部吐了出来,最后如愿呕了一大口血。
“这、这怎么回事?”赵氏急道,将元若甫半抱了起来。
元若甫靠在赵氏肩上,眯眼看着元父从屋外冲了进来。
“我还是去请大夫吧,万一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元父没有说完,转身又跑了出去。
天蒙蒙亮,元父叫开了管家的门,让管家赶紧备马车。
管家一晚上被吵醒了两回,实在有些郁闷。
又说,今日大房娘子带哥儿去三清庙上香,为下月童试祈福,准备了好多贡品。眼看要出发了,府上所有马车都得留下,不许外出。
元父得知这个情况,没再坚持非要用马车,叫管家牵马来。
谁知到了医馆,大夫一听姜汤、桂枝汤都喝了,不仅没效果,还吐了血,直摆手告饶,说自己才疏学浅,治不了。
元父被医馆伙计赶了出来,再任他如何敲门,盖不应答了。
这可如何是好?他不能眼睁睁看孩子病着,没大夫救治啊!
他翻身上马,又去了另一家医馆。
清荷院。
听见院门口传来了动静,赵氏奔出去迎接。
“你请的大夫呢?”赵氏惊讶地看着独自回来的元父。
元父摇了摇头,“一听孩子吐血,哪还有大夫敢来……”
看夫君绝望地蹲下去,赵氏觉得天要塌了。
她远嫁来京,夫君便是她的天,如今连夫君都请不到大夫,她一介妇人,还能怎样?
可怜她的孩子,才十一岁就要离开父母,孤独上路了。
“我的儿啊!娘对不起你……”
元居正踏进清荷院的时候,竟听见一阵悲痛的哭天喊地声,心里顿时一惊。
因着身份有别,他平日很少来这里,并不清楚里面在闹什么。
今早,他听吏部的人说起他家三郎告了假,才知三郎家的哥儿生了病。
听这动静,难不成孩子病得很重?
如此想着,元居正已经顺着哭声走到了孩子的屋门前。
“你们在做什么?!”
元居正诧异地看着屋里的一家子,三郎元齐年和媳妇领着女儿跪在床下,而床上躺着的孩子,面颊烧红,胸口微弱起伏着,恐怕真的病得不轻。
“父亲大人怎会来?”赵氏被从天而降的老国公爷惊吓,止住了哭声,牵着女儿站起了身。
元居正没作解释,也没靠近病床,只皱眉盯着还跪在地上的元齐年,问道:“你们怎么没给孩子请大夫?”
“请过了,没人敢来!哥儿夜里已经吐血了,”元齐年起身回话,抬袖子抹了把眼泪。
元居正见了,眉头皱得更深,朝屋外吩咐说:“进宫请太医吧。”
躺在床上的元若甫听到这里,不由眯起眼缝。
背身站在床下的元居正,着一身红色官服,上绣一品文臣的仙鹤图样。
下了朝,连衣服都没换,直接过来的?
元若甫明白,此时正好,他该出手添上最后一把柴了。
“救我。”他的嗓子如同被火烤过,张开嘴说话,就只剩下了虚弱的气声。
寂静的屋内,忽然响起这么一声呼救,立刻引来元居正的注意。
元居正沉眉走回床前,居高临下,看着元若甫,“太医马上到了,你会没事的。”
元若甫却没有安静下来,装作继续发梦的模样,双手抓住被角,面上是惊慌失措之色,“堂哥救我……我不想死……”
这两句话一出,满屋子人都静默了。
须臾,元居正猛地回头,看向赵氏,疑道:“这些话,谁教孩子说的?”
赵氏面色一变,赶紧跪下,“儿媳不敢!”
元居正叹了一声,“同族兄弟之间不和睦,这种事若传出去,岂不叫外人看了笑话?”
就在这时,外头有小厮通传,说太医到了。
三房家的孩子始终是国公府的人,元居正不能任由他病死在屋里。
“先看病吧。”一边说,元居正一边眉眼疏离地走到院子里等待。
屋檐里,赵氏牵着女儿,面色焦急,元父守在一边温声安慰。
这平常又温馨的一幕,看在元居正眼中,却无端有些刺眼了。
庸庸碌碌,连个孩子都养不好,还指望他们做什么?
等太医看诊完,元居正上前询问了情况。
“哥儿这病看着吓人,也好救……”太医有点欲言又止,看向了元父,“三爷,劳您亲自去趟医馆,就说要一副‘加减葳蕤汤’,再配一两金银花。”
元父不解,“金银花是治中暑的。”
太医耐心解释,“的确是,哥儿这病属内热,尤其忌用姜汤、桂枝汤。”
“原来……”元父知道自己错得离谱,险些害了孩子,却也不好多说,先去医馆抓药。
元居正这边随着太医一道离开了清荷院。
路上,他跟太医要了些调养精力的药膳方子,吩咐人送去大房那边,也顺便叫元若显来一趟他的书房。
主屋书房。
元居正等到了嫡长孙元若显,祖孙俩聊起白天去三清庙上香祈福,又问了县试准备的情况。
“请祖父放心。”元若显胸有成竹道。
这嫡长孙今年十三岁,面容上已经颇有元居正年轻时的俊秀之气,所以在所有的孩子里,最受元居正的喜欢。
这样前途无量的孩子,会在背后谋害同族兄弟?
元居正收回思绪,对元若显赞许地笑了笑,“那就好,祖父只管等你的好消息。哦,对了,听说你三叔父家的甫哥儿昨晚落水,生了一场大病。这事,你知道吗?”
元若显有些意外,他没想到一向没存在感的三房傻小子,今日竟然得到了祖父的关心。祖父特意在他面前提起此事,是有意为那个傻小子敲打自己么?
不可能。
祖父的心始终都在他这边,永远不会歪到三房傻小子那边去。
元若显维持面上的笑容,“孙儿现在知道了。”
元居正点了头,满意地移开目光,“时辰也不早了,祖父不耽误你温书,你回去吧。”
元若显回到自家院子时,母亲李氏立刻让丫鬟布膳,又亲自给儿子倒了碗参汤,这才问起,和祖父聊得好吗?
“还好,”元若显面色稍显担忧,又说,“也不太好。”
李氏稍微一怔,“问了三房傻小子落水的事?”
“提了一下。”元若显端起参汤喝了一口。
昨晚动静闹得那么大,今日又请了太医看病,这件事在府里也就人尽皆知了。
母子俩互相看了眼,李氏心领神会,“行,娘叫人送些药材和糕点过去,略表心意。”
“嗯。”元若显心里还是有点担忧。
只因今日从三清庙回来,他在马车里迷糊着做了个梦,梦见小傻子的痴癫好了,还下场科举,连中六元,状元及第,官运亨通,位极人臣,将他父亲打成反贼,害他一家流放惨死!
他不会让那梦有成真的可能。
清荷院。
元若甫喝下太医开的药,睡了一觉醒来,身子已觉轻松了不少,却听见父母在院子里说话。
原来在他睡着时,大房李氏身边的严嬷嬷送来两木箱的药材和糕点,说是听说他落水生病,还惊动了老国公请太医,当真受了大罪了,特送些礼物给他压惊。
“这可是大嫂第一回给咱们送礼……我看过了,光百年人参就有四盒!三爷,你说他们是不是心虚?”赵氏低声疑道。
元父却沉默了瞬,才说:“此事就到此为止吧,我只要哥儿病好,其他也不太在意了。”
提起儿子,赵氏不由叹了一声,“如果三哥儿和显哥儿一样,也去考科举……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