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昙音先开了口:“魏公子有何事?”
魏朔回神:“哦……敲错了门,在下以为桓渊是住这间,打扰了。”捏紧手里的捕耗子器具转身离开。
姬昙音也跨出门,往祖母屋里去。
姬淙拎着装着“小金豹”的竹筒来找魏朔。不巧,听说姬仝仁回府,魏朔和杜麒泽、桓渊三人一起去拜会家主了。
姬淙看见隔壁的房门虚掩着,想起淮左小郡王那只特别能斗的“小霸王”,心痒难耐,决定厚着脸皮再去找堂妹要一次字画。
敲门没人应,屋里烛火燃着。姬淙不请自入,往书案上寻找目标。
空气中有刚研的新墨味道,笔忝上搁了两支笔,毫尖还是湿润的,显然动过笔墨不久。
姬淙一眼看见案头旧书的扉页夹了纸张,顺手一抽。
出来时在院里和魏朔三人迎面碰个正着,姬淙打了声招呼,明明是自己家里,却有种贼心虚的感觉,匆匆离开了东院。
次日,魏朔在东院门外的角落里看见一团纸,他见被揉的纸团上露出的字迹娟秀,就弯腰伸手捡了起来。
是一篇祭文,晚辈的口气写给亡故的祖父的。不得不说,这字比许多进士写的要好,祭文作的情真意切,创作者的才气一定和霁临不相上下。想到霁临,背后霎时就响起一个慈祥的声音:“霁临……”
魏朔收纸入袖,转过身,看见一位面容和蔼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她身后站着一位美貌的少女,正是昨晚他敲错门看清了面容的姬昙音。
“老夫人。”魏朔走到跟前,却没看见杜麒泽的人影。
老太太望着他的眼里充满了欣喜,甚至很是激动地牵起他的手,另一手则攥着姬昙音的手,要把两只手往一处牵。魏朔不明所以,姬昙音反应迅速地把手抽了回来:“祖母,这位是魏公子,是霁临的朋友。”
“啊?”老太太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仰头看着魏朔,嘴里喃喃道:“不对呀,梦里来娶渺渺的霁临,他生的就是这双眼睛啊。”
这次相遇的乌龙事件谁都没有放在心上。包括老太太,她后来见了杜麒泽,想着或许是太久没有见过霁临了,他的模样都有些长变了,或许是经常做梦,于是梦里霁临的模样就取代了从前真正的霁临在自己脑海中的模样,又或许是自己病久了糊涂了精神恍惚了,勉强说服自己接受了梦里梦外两人长相的出入。
姬昙音记得很清楚,自己当时明明把为祖父写好的清明祭文夹在书里的。一整天下来,愣是翻遍了整个屋子都找不到,也是奇了怪了。询问春兰,春兰说她早上帮忙收拾书案的时候压根就没见过。
用晚膳前,姬仝仁来了,竟然开口管姬昙音要字画。他说:“渺渺,昨晚你祖父托梦给我了,他嘴里不停念叨你们这些孙子孙女儿们,还交代说,不只是姬家的男儿们,女儿家也要好好读书习字作画,还说要亲眼瞧一瞧。可是淙儿不学无术、你那两个妹妹不器,作的字画哪里能看。叔父只好来问问你,有没有作好的字画,拿两幅给叔父,叔父好拿去祠堂烧给你祖父看。”
姬昙音听祖母讲过,叔父没私房钱用的时候,惯会搬出死去的祖父到蒋氏面前讨些零用钱,不禁对叔父这番说辞存疑,可是她没办法求证和拒绝,这几日闲暇又恰好简单作了两幅画,便拿给了叔父,叔父接过,喜滋滋走了。
姬仝仁走后,姬昙音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劲。叔父接过画时的表情,就跟那天堂兄向自己讨字时一模一样。次日,姬昙音去了西院找姬淙。
“二公子带着魏公子、桓公子一起上观音山禅寺了。”促织站在门口,笑盈盈地对姬昙音说。
西院种了几株桃树,在一派和煦的春光感染下,花朵都绽开了,微风里不断飘着粉色的花瓣儿。几句对话的工夫,站在树下的姬昙音衣襟上沾了不少花瓣,她低头去掸,院门外传来少女们动听的笑声。
桃枝外一抹浅黄并一抹橙黄珊珊晃动。着浅黄衣裙的少女长发披肩,颊边两抹桃红,笑容天真烂漫:“霁临哥哥人可真好,我将来要是能嫁一个像霁临哥哥一样的郎君就好了,真羡慕大姐姐。”
橙黄衣裙的少女长发挽起在脑后,乌蛮髻边一朵琼花蝴蝶珠钗轻轻晃动,她抬手摸了摸,接话道:“霁临哥哥选的珠钗真好看,王郎就没有这样的心思和眼光。”
“可是姐姐,你戴着这支珠钗是不是不太好,大姐姐看见了会……”
橙黄衣裙的少女忽然停下脚步,浅黄衣裙的少女循着她的目光发现了桃树下站着的姬昙音,手指将衣裙捏出几道褶子,咬唇低声:“大姐姐。”
姬昙音走过去,视线落在姬沉岚发髻边的琼花蝴蝶珠钗。
姬沉香解释:“大姐姐,我和二姐姐碰巧在集市上碰见了霁临哥哥,早上去叫你时你不在屋里,所以……”
“没关系。”姬昙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又听姬沉岚开口问自己:“珠钗是霁临哥哥选的,好看吗?”
姬昙音点头:“好看。”
“霁临哥哥的眼光真好,他特意给姐姐也买了一支。姐姐此时回屋,一定能碰见他。”姬沉岚伸手将头上的珠钗拔下,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端详。
回到东院时,果然如姬沉岚所说,杜麒泽站在她门外,手里拿着一个匣子。
见到姬昙音,杜麒泽上前将东西递给她。
姬昙音没接。
杜麒泽将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支琼花蝴蝶珠钗,和姬沉岚髻上插的一模一样,姬昙音顿觉双眼被针刺了一下。
杜麒泽拿起珠钗,亲手插去她鬓边,从她发上拈下两片桃花花瓣儿,捋开她脸旁一缕乱发,专注地端详起她。
她真美,尤其是一双眼睛,永远像是漾着白露时节的湛湛秋波。所以她不主动勾引男人,就这么盯着男人,也能撩拨得男人心弦颤动,比如安国公世子,比如桓渊,这两人都是家里给定了婚约的,也知道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却还要违背道德觊觎他的女人。
未过门她也注定是他的女人啊,前世至死都爱着他的女人。
虽然他后来辜负她娶了公主,可在姬家满门被抄、男丁流放、女眷入宫为奴之时,他说什么也不愿意解除这门亲事。要不是他四处周旋无法从掖庭救出她,他爹又说破了嘴皮子劝服他,他不会抛弃她去娶公主。
娶了公主后再去掖庭见她,哪怕她操着下等宫女的贱役、发丝凌乱,浑身脏兮兮的,鄙视他厌恶他憎恨他不和他说话,他还是抑制不住对她的心动。可是她随了她爹的自恃清高,宁愿做一个身份卑微低贱、永远翻不了身的下等宫女,也不愿意跟了他。亏他想了一个多月才想出说服公主接纳她的对策,最后也没用上。
想到当时她无情拒绝自己并让自己滚的那番话,杜麒泽就有些来气。
“渺渺。”他说,“好些日子没见面了,我怎么觉得你对我生分了?”
渡口见面那日以来,姬昙音一直想着找机会和杜麒泽私底下谈谈。此时她动了动唇,没发出声音。
“咳咳咳——”
姬昙音和杜麒泽不约而同回头,只见院子里不知何时站了两位公子,黑衣男子歪着脑袋,双手抱胸,腰间悬一把剑,面带三分戏谑,显得很是桀骜不羁。
白衣男子比黑衣男子还要高出半个脑袋,站得笔直,手里一柄折扇斜放虎口,从头到脚散发着儒雅风流之气,只是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一对眸光沉稳如水。
二人两双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她和杜麒泽。
“公子,咱们回来的不是时候啊,” 桓渊说,“看样子,好像已经坏了杜霁临的好事。”
于是,姬昙音原本要和杜麒泽说的话因为这二人的突然归来没说出口,她抬脚迈进屋中关上了门,头上的珠钗也被她拔下来收进匣子里,只待日后找到机会一起归还杜麒泽。
却说姬淙今日领着魏朔、桓渊一起上观音山找蛐蛐儿。好巧不巧,竟在那山禅寺外遇见淮左小郡王。
当时,小郡王和随从恰从寺里出来,看见他们三个人时表情一滞。姬淙假装不知道小郡王的真实身份,上前拍着他的肩膀笑哈哈道:“王四,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你那只小霸王呢?”
小郡王盯着他们三个原地愣了好半天,敢情是认不出姬淙了,直到姬淙说起前不久在南市和他斗蛐蛐的事,小郡王才恍然大悟:“哦哦,是你呀。”说时目光不断在他身后的魏朔和桓渊身上来回流转:“这两位兄台,那日,咱们好像没见过吧。”
“哦,这是我家里的客人。”姬淙热情的给他介绍魏朔和桓渊,完了问他:“王四,你为何如此执着于‘济尘’的字画?不惜割了小霸王这心头爱也要换济尘的字画。今日找到这山寺里来,想必那济尘的字画还没到手吧。”
化名为“王四”的小郡王笑得倒是坦诚:“实不相瞒,清源兄,我家里有位堂兄,跟你年纪相仿,他对字画颇有研究。我走了那么多地方,见过闻名天下的各类字画,惟觉得这‘济尘大师’的字画和我堂兄作的字画风格相投,我想这两人要是相识,必是惺惺相惜。只可惜,这济尘大师从不露面,想求人赠画也找不到人。”说罢,小郡王非要邀请他们三人进观音山禅寺一起观摩济尘字画。
姬淙根本不想进去。济尘就是他的堂妹姬昙音,他对她的字画能不熟悉吗?对小郡王的说辞他并没有深入去想,故而丝毫没有因为知道小郡王的真实身份而去推测小郡王堂兄是谁的想法。
怎奈魏朔和桓渊听了小郡王的邀请,对寺里的济尘字画表现得很有兴趣,三人遂跟着小郡王一起走入禅寺,踏进了转轮王殿。
那魏朔和桓渊从长安来的,竟也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又或者跟这小郡王口里的堂兄一样,对字画很感兴趣。尤其是魏朔,在转轮王殿里艰难地挪不动脚步。《秦王平西图》、《九州山河图》、《佛陀观世图》每一帧都叫那魏朔看入迷。
小郡王走到他身边问:“怎么样?魏公子,我没骗人吧?”
魏朔没有说话,又盯着画上的题字题诗看得全神贯注的。还是桓随从先发出了感慨,他站在那幅《秦王平西图》前面啧啧赞叹:“若是陛下看到此画,一定也会喜欢。这个济尘究竟是什么人啊?”
桓渊的说法姬淙也认同。首先,画的千军万马的场面那叫一个生动传神。其次,秦王平西,秦王是谁呀,是当今陛下。
普通人还喜欢别人拍自己马屁呢。试问有哪个君王见了为自己歌功颂德的字画会不开怀的呢?即使从这画里的千军万马中根本找不到哪个是当年的秦王。
姬淙走到桓渊身边:“我听说啊,这济尘不在寺中。”
“你认识济尘?”
姬淙心虚地摇头:“不……不认识。”
与小郡王分别时,姬淙对他那只小霸王心心念念。“王四,你我相识一场,找画这事我给你放在心上。若我帮你弄到了济尘的字画,我要怎么给你呢?”
小郡王笑起来时和魏朔一样带着几分儒雅之气,但他身上属于未及冠男子的率性不羁是魏朔没有的。“有劳清源兄了。清源兄想找我,就在这观音山禅寺外的第三棵柏树上留下标记,可好?”
好,当然好。那一刻,姬淙内心的喜悦如同江海翻滚,直到与淮左郡王分别下山,他逐渐冷静下来,要搞一张济尘的字画,谈何容易啊。
那天从渺渺的书案顺走一张纸,他欣喜若狂地拿给他爹,他爹接过一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混账,这是渺渺写给你祖父的祭文,你让为父拿去献给薛长史,让薛长史献给淮左小郡王?我看你个混账东西是成心想坑死你爹!” 接着啪啪两巴掌。
差点给他扇哭。爹又说:“这祭文是簪花楷,观音山禅寺转轮王殿里的字是行草,你看得出来是出自同一个人?”
他不还没来得及看嘛,捂着脸从爹的书房出来,仔细一看,确实,渺丫头可真是厉害。气得揉成一团丢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被他揉成一团的祭文会到了魏朔手上。
桓渊敲门进屋:“殿——公子,今日……”
魏朔正盯着后窗出神。
屋子不隔音,尤其是后窗开着的时候,隔壁小姐和丫鬟的谈话偶尔能听得很清楚。比如昨晚,小姐吩咐丫鬟:“春兰,明儿帮我去集市上买些墨,要两块松烟墨,一块玄元墨。”
魏朔并非有意偷听,只是被“玄元墨”三个字引起了注意,先帝时他的外祖被人拿了伪造的书信证据诬陷下狱,最后因为从来只用玄元墨的习惯证明了清白。
玄元墨比许多名墨价格还要高出不少,一般也是特别显赫的人家或是钻研书法的人会用,普通人家写点书信什么的用松烟墨就够了。
桓渊去关后窗,一回头看见公子匆匆走到案前一顿翻找。公子找了半天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最后是在枕头底下翻出一张纸,他放在鼻前嗅,嗅完还用手指轻轻去抠纸上的字,最后又盯着手指看得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