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渊平日最喜欢捉弄人,他只是给小姐开了个玩笑。桓渊,还不过来赔罪。”
“公子——”桓渊一开口,接上魏公子的目光,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整了下衣袖,很不情愿地上前给姬昙音赔不是。
姬昙音客气地回了两句,给了桓渊台阶下,又解释说:“不巧,蔽府今日只有一辆马车空出。昙音怕误了时辰,便先赶来渡口迎接各位。请两位公子在此地稍作等候,家兄很快会派人牵马过来。”
魏公子的视线在她说话时,准确地说是在她提起某两个字的时候,落到她面前的白纱,带了几分探究。
昙音?
不过他很快移开了视线。俗话说非礼勿视,盯着一个女子看得太久近乎非礼。更何况,眼前的少女还是自己身边亲近之人的未婚妻子,魏公子对度的把握是很精准的。
几句对话的工夫,促织和府里的下人牵着三匹马赶来了。
桓渊一看那马,脸色耷拉下去。姬家看来很穷啊,马都喂得瘦不拉几的。这几匹马别说跟东宫的比,就是孙府里那些生了病的马,都比这肥。这么瘦的马,都不忍心骑上去,转头对杜麒泽投去责备的目光。
公子本就是秘密到扬州,来的第一日一路骑马过市穿城,若叫人发现他在姬府下榻的行踪而有个三长两短,杜麒泽担待得起吗?
杜麒泽马上会意。他确实没有安排妥当,他应该在信中交代清楚为他这特别的朋友准备马车的。若是公子出了事,杜氏的九族,加上姬府的九族,都不够拿来陪葬。
可是他没和渺渺成亲,还是客居姬家的外人,姬家老夫人肯答应自己,未婚妻子肯来迎接自己和朋友,自己还哪里有脸要求姬家做更多呢。至于为何让公子下榻姬家老宅,原因很简单——
杜麒泽是重生回来的,他知道未来的走向。将来可帮姬家免于被抄家下场的,除了公子,再无他人。
只可惜,他的良苦用心不能对她道出,她刚刚沉默不回话的那一瞬间,让他心中更是笃定,她对自己生了几分怨气。
不仅如此,今日打一见面,她对他的态度与从前相差极大,很有些冷淡。可能是因为这几个月两人没有见面冷了彼此的缘故。杜麒泽紧紧盯着姬昙音,此时很想上前拂开她的面纱,拥她入怀,抚摸她的脸,亲吻她的额头。她却好像刻意回避他的目光,说了句请他们上马的客套话,扭头转身去登马车。
当姬昙音伸手去拂马车帘子的时候,面纱恰好被风吹起了一角。杜麒泽身边的桓渊有些愣住了。
该怎么形容这一眼,好像是意外瞥见了藏宝匣子的缝隙透出的珠光。
怪不得那么多千金小姐心悦杜麒泽,送他荷包,送他绣帕,送信赠诗,他都不为所动,也怪不得安国公府世子死心塌地说非他这位未婚妻不娶。
就在桓渊看得目不转睛之时,杜麒泽横到他面前,用眼神示意他上马。
旁边的魏公子已经骑在马上了,一连串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动作落在了春兰眼里,她忍不住失礼地又偷窥了两眼,才跟在姬昙音身后上了马车,小声附在她耳畔说:“小姐,那位魏公子倒是个君子,瞧着言行举止都不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
可不是。魏氏这样显赫人家的贵公子,千里迢迢下扬州借宿姬家,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姬昙音想不通。
罗城城门口,比姬昙音早上乘马车出来时要多了许多官兵,正对入城和出城的行人车马逐一询问搜查,城门外已经排起了很长的队伍。
杜麒泽见状,驱马到马车窗前询问姬昙音:“渺渺,扬州的官兵们这是在做什么?你出城时,可也是这样的景象?”
姬昙音闻声挑开帘子一角向外看去,眼前的阵仗,像是要抓捕什么朝廷要犯。
杜麒泽又开了口:“渺渺,姬大人是薛长史身边的录事,那些官兵不会搜查姬府的马车,我有个不情之请……”他朝身后骑在马上的魏公子瞥了一眼,又看向车窗里的姬昙音,很是艰难道:“请你和魏公子……”
“你是想让我骑马,让魏公子坐上马车避开前面官兵的搜查?”姬昙音一眼就洞穿了他的心思、
“正是。我知道很委屈你,渺渺,算我求你。有些事情,要等回了长安,我才能告诉你。”
魏公子是郑国公府嫡孙,不容被搜身冒犯,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得罪不起。姬昙音猜测杜麒泽是这么考虑的,忍耐着其他情绪,点了下头,提起裙子准备下马车,春兰却从旁边握住了她的胳膊,嘴里小声嘀咕:“杜公子处处为朋友费心,也不问问那魏公子接不接受。小姐下车,他坐车,他心里过意得去吗?小姐是杜公子未过门的妻子,杜公子为了朋友,竟然委屈小姐,这也太……”
姬昙音伸手捂住她的嘴巴:“心里有什么话,都先憋着,回去再说。”
春兰顺从地点了点头,搀住姬昙音的胳膊,扶她下车。
马车帘子掀开,只见城门里策马出来一位蓝衫公子,对着搜查的官兵说了几句话,扬鞭朝姬昙音所在的马车而来。
驶近马车,蓝衫公子勒马停住,瞧了马车一眼,慵懒不羁的目光落到杜麒泽脸上:“杜探花千里迢迢下扬州,还请恕我来迟一步,有失远迎。”
杜麒泽微笑回应: “哪里哪里,清源,好久不见。”忙又对自己身后的男人介绍:“魏公子,这位是姬录事家的二公子,清源。”
魏公子翻身下马,对姬淙作了自我介绍,并施了一礼。
姬淙丝毫不动,仍是高高坐于马上,因为讨厌杜麒泽,连带着对他一起前来借宿的朋友也无好感,漫不经心回应:“在下姬淙,字清源。昨日崴了一脚,此时腿脚不便,失礼之处,还请魏公子见谅。”所以就不下马了。
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早上还下不来床吗?春兰和姬昙音面面相觑。这时听见一个声音冷冷地说:“在下桓渊,是魏公子的随从。”男人话落,下马到了魏公子身边。
“哦。”姬淙的回复同样冷冷的,且只应了这一个字。
看着眼前着蓝衫的家伙嚣张傲慢的模样,桓渊暗暗磨了下后槽牙。要是在长安,给这家伙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受公子的礼啊,日后这家伙知道了公子的身份,就庆幸公子心胸宽广,能容人、有雅量吧。
杜麒泽怕桓渊冲上前揍姬淙一顿,赶紧驱马到姬淙面前:“清源,扬州城里出了什么事?前面那些官兵怎么好像是要逐一搜查过往的行人和车马。”
“一个朝廷要犯从长安逃往扬州,长史大人刚刚下令,全城搜捕。”姬淙戏谑一笑,“杜探花不必紧张,你虽然是从长安来的,那朝廷要犯,总不可能是杜探花,至于你这两位朋友嘛——”
“放——” “肆”字在桓渊口中转了一圈,黏在舌尖,他硬生生咽回去,吐出一个“心”字,又补充:“我们公子可不是朝廷要犯,他是回来祭祖寻亲的。”
姬淙眨巴了两下眼睛:“我爹说了,杜探花的朋友,一定也是正人君子。”吹着口哨调转马头,立即便有官兵迎上前来,姬淙昂首挺胸道:“这是我姬府的马车,这几位都是我家里来的客人,你看……”
官兵斩钉截铁:“放行。”
桓渊去看魏公子,公子的目光正落在那玩世不恭的家伙身上,一旦开始设想日后他在得知公子身份后面无人色、悔不当初的表情,桓渊的嘴角就是止不住的微笑。
不知不觉,车马行至观音山脚下,姬淙在最前面带路,三个男人骑着马跟在马车后面。
赶路无聊,桓渊忍不住调侃杜麒泽:“霁临如今真是春风得意啊,既已中了探花,什么时候请公子和我喝一杯喜酒呢?”
杜麒泽得意笑了笑,听听孙桓渊这跟吃了酸黄瓜一般的语气,酸气冲天,向来看不起自己的孙桓渊今日又输了自己一回,这次胜出,是渺渺替自己挣的。
孙桓渊的家里也给他说了一门亲事,那就是与孙家门当户对的韩国公府里的小姐,但孙桓渊嫌弃对方不好看,然而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他拒绝的分。和那位比起来,渺渺简直就是天仙。
杜麒泽刻意道:“其实我这次来扬州,也是想跟老夫人商量两家婚事的,渺渺对我坚贞不移,我自是不能负了她,等回到长安我便立刻登门提亲,年底和她完婚。”
瞧你那嘚瑟样,桓渊笑得僵硬:“那我可要对你道一句恭喜了,姬御史这样的岳父大人上哪里找。”
杜麒泽瞬间变了脸色。
安国公府世子说要娶渺渺,被长安那群世家子弟嘲笑,他们说他太想不开了,还说以后这因岳父大人连坐的“幸事”怎么也不能和他杜麒泽抢。
这群纨绔子弟们的话不是没有根据的。
渺渺的爹、当今的御史大夫姬仝辅,皇帝亲送外号“姬迂腐”,起因是他太敢进言了,在皇帝跟前说其他不该说的事情也就罢了,偏偏隔三岔五不怕死地要参一回皇后。皇后专宠六宫,只给皇帝生了太子一个儿子,这也不是她的过错,谁让皇帝专宠她一人呢,所以每每听到姬仝辅参皇后的言论皇帝就要发怒。
噩梦中那短促的一世,就是姬仝辅这个亲爹害了渺渺,那次他不参皇后,皇帝就不会动怒下旨抄了姬家,两家就不会解除婚约,自己就不会抛弃渺渺去娶羡阳公主,渺渺就不会含恨死在掖庭。
“谢-谢-了。”杜麒泽一字一顿回复桓渊。
夹在两人中间的魏公子默默听着,一言不发,对这种情形他已是司空见惯。此外,他的注意力全在山林里隐藏的人影身上,于是扯动缰绳,上前与姬淙并辔。
“姬公子。”
“叫我清源。”姬淙最讨厌别人叫他什么姬公子了,因为难听,对魏朔说话的语气很是不耐烦。
魏朔改口:“清源,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观音山。你可是问对人了,放眼整个扬州,属我对这山最是熟悉,就是这观音山禅寺里的和尚们,都不如我对这座山熟悉。”姬淙侃侃而谈,说上山、下山有多少条大路,多少条小路,分布在什么方向,哪条好走,哪条不好走。这就好比别人只问了叫什么名字,当事人就端着骄傲的语气主动介绍起自己祖宗十八代。
出于礼貌,魏朔没有打断他,耐心等他之后详细介绍观音山禅寺。无奈姬淙东拉西扯,最后扯到了斗蛐蛐上,说观音山禅寺南面有一块山坡,那有不少蛐蛐儿洞,洞里的蛐蛐儿是又大又肥,而且“骁勇善战”,还问魏公子:“你斗不斗蛐蛐儿?”
魏朔点头一笑:“斗。”
“太好了。”姬淙对着他肩膀就是重重一拳,“快些赶路上我家,我屋里有只小金豹,先给你瞧瞧,赶明儿我再带你上观音山捉只厉害的。”
魏朔暗暗嘶了一声,伸出拳头与他的相碰,笑道:“ 一言为定。”眼角余光落去周围的山林,照姬淙所说,那这些人就是沿着上山的路设的埋伏,而他们不上观音山,到前面的岔路口,就会离开这些人的视线,但魏朔依旧起了疑惑。
车马进入子城,很快到了姬府。
家主姬仝仁白日在大都督府里当差,要日落时归。蒋氏听见动静,板着一张脸从屋里出来。“哟,稀客呀,姬家未来大姑爷来了。”
杜麒泽上前见礼,同蒋氏和魏朔介绍彼此。
蒋氏从头到脚把魏朔打量了一遭,听说他姓魏,越瞧越觉得龙章凤姿,气度不凡,立刻是眉开眼笑:“魏公子既然是从长安来的,那一定和郑国公府沾亲带故吧,真是贵客啊……”
魏朔谦逊微笑:“祖上六代和郑国公府同了一支,如今和国公府已无往来。”
什么?蒋氏脸上的笑容冻住,态度急转直下,冷哼一声,嘴角带着讥诮:“还真是贵客啊,舟车劳顿,春兰,赶紧带咱们杜姑爷和魏公子安顿去吧。”
春兰应声,姬昙音心里斟酌魏朔所说的和郑国公府无往来的回复的同时,也对叔母施了个礼,带着几位寄宿客人前往东院。
老太太睡着了拜访不成。进了这姬家,没有先拜访老太太和男家主就入住,魏朔觉得有些失礼。他在人群中找姬昙音,姬昙音这时准备摘帷帽,不巧隔着纱幔和他四目相对,侧过身去,停止了摘帷帽的动作。
其实,魏朔寻找她和看她都只是为上前和她说句话。她是老太太的孙女,若是老太太醒来,他想请求她或她的丫鬟帮忙递一句话。可她侧身回避的举动倒是让他产生了一点自我怀疑:自己方才直直盯着她看是不是很失礼,毕竟她是霁临未过门的妻子。
几间客房是挨在一起的,姬昙音故意把杜麒泽的房间安排在了离自己住的最远的那间,而另外两间,就由杜麒泽这两位朋友自己选。
桓渊一脸期待地进屋,满脸嫌弃地出来,请魏公子住环境好点的那间。所谓的“环境好点”,不过是多了扇后窗。魏公子就住了进去,这间正是姬昙音隔壁。
桓渊不得不再次感叹:姬御史家里是真穷啊,真穷!
简陋破旧就算了,耗子蹿来蹿去的是怎么回事?简直苦了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公子哪里见过真的耗子,当一只耗子从天而降时,把公子的假脸皮都吓掉了。
怎奈房间还不隔音。
于是男子略带沙哑的叫声、接二连三有东西被打翻的动静、耗子在屋顶房梁的奔跑和吱吱叫,被姬昙音主仆二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傍晚,姬昙音吩咐春兰去给隔壁送点耗子药和捕耗子的器具。
送完东西的春兰回到房间,对姬昙音捧腹讲述刚刚一幕:“那魏公子就像没见过耗子似的,吓得整个人瘫坐在榻上,奴婢进去说明来意,他嘴上道谢,却一直拿手捂着脸,估计是被耗子吓得不敢睁开眼睛了。“
坐在案前的姬昙音将刚刚写好的祭文收起来,压在书下,抿唇笑道:“他或许是真的没见过。”
“咚咚咚——”几声轻细的敲门音传来。春兰收拾床铺去了没听见,姬昙音站起身去开门。
门开时,四目相对,门里门外的两人都愣在了原地。
明明知道这么看对方很失礼,魏朔却有点失了神。
像她这样唇朱眉妩、芙蓉如面的女子他见得不在少数。
快及冠这一年,就连塞到身边服侍的丫鬟也是一个赛一个美貌。因为按老祖宗的规矩,娶正妃之前该接受“启蒙”,一般是十八岁。他愣是到及冠了都没有一点启蒙的心思,根本不会多看身边的女子一眼。
此时面前这位眼神清澈如水的少女,却叫他愣愣盯了好一会儿。
她是生得美,但并非是看清她的容貌被她的美色吸引,只是因为他的脑子里有一点久远的回忆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