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玄亦不过看了一瞬,便认出了这些人的装扮,正是宫中广储司出来采买的宫人。
如今他难得在外自由晃荡,并不想与宫中的人有半分牵扯。
遂便一打马,避开这些人,往前头去。
苏秋雨不过方一踏足店内,立时被浓烈的新绸缎味道包裹。
这才惊觉这绸缎庄外头的门面已经甚大,林林种种的绸缎布匹,五彩斑斓,小山一般地堆着。许多散客在挑拣布料,以备新年的衣裳。
掌柜的哈着腰,却不带她们去瞧这些东西,而是带着众人走到隔壁的暖间,一掀帘子说了声“姑姑们请。”
没想到帘子后头别有洞天,竟更有一番天地。
一处绸缎庄竟是一处庄园一般。
许多穿着明艳,长相清秀的少女,捧着衣裳布匹等来往穿梭。
瞧见她们一行人,皆俯身行礼,进退有度。
掌柜微笑着,带着众人一一去往不同的屋子里。
不管是寸布寸金的千烟罗纱,还是有钱也难买的尺素锦,在这里具是成堆的放着,与最便宜的生麻布无甚区别。
这是何等豪阔的店家。
掌柜的躬身带众人略看了一圈之后,便带着几人往主厅让座。
一股热浪夹着清新的花香扑面而来。
主厅里不见炭盆,却暖意融融,想是烧了地龙,四处角落里摆着开着正艳的四季花盆。
竟是比宫中花房还要品种多样。
不需吩咐,立时有清秀的丫鬟为众人端上茶来。
掌柜的站在一旁,俯身行礼道:“凝霜姑姑,这些时日连连大雪,封了好些路,我们少东家一路紧赶慢赶,到底是阻在了路上,今日未能回来亲自接待您,还望请您千万海涵。”
凝霜姑姑微抿了一口热茶道:“无碍,宋掌柜你也是老人了,宫中的差事也是常接,这些年很是妥帖,从无差错,你们东家即便不在,我对你们盛通绸缎庄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哪里哪里,这些年还要多托了凝霜姑姑的福,我们才能如此安稳地做着朝廷的差事。”
“如今正是节下,我们少东家为表歉意,特特命小人为众位姑姑准备些微薄之礼,还望众位姑姑们莫要嫌弃。”
苏秋雨这才看见每个人身旁的桌案上都放着一个深紫色的小木盒。
那盒子雕刻精美,木色深沉,乃是上好的楠木。
她跟着众人一起,微微掀开那小木盒,发现其中躺着一颗鸽子蛋一般大小的珍珠。
那珍珠色泽细润,通体浑圆,竟是上好的东海玉珠。
在广储司里,这样一颗玉珠抵得上她们一年的月钱!
不知凝霜姑姑那里是什么,但给她们这些小宫女竟都出手如此豪阔。
苏秋雨忍不住看向宋掌柜。
这宋掌柜竟然不过三十来岁,一身裁剪合体的墨绿色锦锻,举手投足极是规矩有礼,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态度谦卑,却又不谄媚。
连个店铺掌柜都有如此气质,可想这东家非富即贵。
更何况能做皇商,在京师有这么大的店铺排场,这背景只怕非常人所想。
凝霜姑姑面上未动声色,只是苏秋雨还是瞧见她在椅子上微微动了动身体,想是极满意。
众人收了东西,便拿着单子去各库房中查验早已备好的东西。
不知不觉日上中天。
宋掌柜微笑来请道:“小人在厅中摆了饭食,众姑姑若是不嫌粗陋,便将就用一点吧。小人就不在此打扰各位,先告退了。”
凝霜欣然点头。
苏秋雨见到他口中的粗陋的饭食忍不住倒吸口气。
若是这样的饭叫粗陋,只怕她平日里吃的该是猪食了。
她方拿起筷子扒拉了一口,却见外头急匆匆行来一个小太监。
正是小祥子。
他对着凝霜微一行礼道:“凝霜姑姑,沈总管唤秋雨姑娘前去问几句话。”
饭桌上的几人具都刷地转过头来。
苏秋雨执箸的手一顿,凝霜头也不抬,面色瞧不清楚,只是点了点头道:“既是沈总管传唤,你速去吧。”
方出了店门,苏秋雨哎哟一声,面色有些红道:“劳烦公公且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她这模样不用问也知是要做什么,小祥子只得无奈地道:“那你快点。”
苏秋雨折回店里,穿过前院,瞧见宋掌柜站在廊边,正在逗廊柱下笼子里挂着的鸟。
瞧见她来,眉目不动,嘴唇微弯笑道:“小姑姑可有什么需要小人效劳的?”
苏秋雨自袖子取出一张纸来道:“正是。”
顺着御街往南行了一段便拐向了东,却有一条小河,河上石桥另一头底下,挤着密密麻麻的人。
听声音是在围看杂耍。
很是热闹。
苏秋雨两人方要上桥,天空突然下了小雪,细细密密。
路上行人还未觉,都还慢条斯理地走着。
小祥子看了看天,不由跺脚道:“这怎么说,早儿出宫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这怎么不过午时就又下雪了?”
说着一拍腿道:“哎哟,坏了,我未料到今日有雪,不曾备伞,我这就去与沈总管买柄伞去,你且站在这里等我,不许乱跑。”
苏秋雨的目光却已被远处的杂耍吸引,点了点头道:“公公你且放心去吧。”
。
一丝雪自窗户缝落了进来。
轻轻地落在了赵玄亦的桌上,转瞬即化。
他起身推开窗,发现不知何时,本是晴天高照,竟又下起雪来。
雪中的圣京城,格外朦胧。
一股寒风夹着雪粒子顺着窗户飘了进来,令他忍不住抖了一抖。
侍立一旁的王忠信忙道:“太子殿下,当心着了风寒。”
赵玄亦点了点头,方要关窗。
余光里却突然瞧见楼下桥头站着一女子。
那女子穿着正是宫人的服饰,带着帏帽,帏帽上的白纱及膝。
桥的那头人声济济,欢呼不断,而桥的这头,她孤身一人站着。
身形消瘦,衣衫翩跹,帏帽上的白纱飞舞。
一阵风雪过,吹开了白纱,竟自露出一洁白如玉的侧颜来。
隐约竟见嘴角含笑上扬。
还未细瞧,那帏纱复又落下,侧颜不过转瞬即逝。
赵玄亦心中咯噔一声,手中的茶盏撒了一桌。
王忠信一惊,忙去收拾桌上洒下的茶水,瞧见殿下瞧着楼下目色一片迷茫。
忙紧张地道:“太子殿下,您可是瞧见了什么异常?”
赵玄亦仿若未闻。
却见一小厮模样的人卷着伞,寻到了她,两人离开了桥头往这里走来。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哒哒地上楼声。
那女子提着裙摆,戴着帏帽上了二楼。
小厮领着她径直去了旁边的厢房。
随着门打开,厢房正中只坐着个身材肥硕的人,面白无须,穿着墨蓝色宫服。
是个太监。
那肥硕的太监正自吃饭,瞧见她来,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而后那门啪地一声又合了起来。
赵玄亦心中一堵,感到一股无名怒意升起。
冷着声音道:“那是谁?”
王忠信一时不知问的是那女子还是那太监,忙道:“厢房内坐着的,乃是广储司掌事太监沈梦。方才进去的那女子。。”
那女子戴着帏帽,瞧不见真容。
他心中虽觉得身影分明像是那苏姓宫人,可未见真容不敢贸然回答,只是道:“且容臣去查查?”
赵玄亦冷声道:“不必了。”
说完想了想又道:“孤瞧他在做甚,你且去想法子开了那扇门,不要惊动他。”
王忠信忙领命去。
。
沈梦已经吃了些酒,瞧见苏秋雨来,却戴着长长的帏帽,便道:“都到这了,还带什么劳什子帽子,去了吧。”
苏秋雨方摘了帽子,见沈梦已是满面通红,原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目色迷离。
遂问道:“沈总管,您遣奴婢前来,可有什么吩咐?”
沈梦扔了酒盏,眯着眼睛盯着她笑道:“方才出宫之时,瞧见你耳坠子少了一粒。”
苏秋雨一摸耳朵,忙道:“还是沈总管慧眼如炬,一下子就看见了。奴婢这许久竟未发觉。”
沈梦笑了笑,从身侧取过一只木盒,打开来里头一对珍珠耳饰很是漂亮:“今日我正好去首饰铺子,便给你寻了一对。这珍珠圆润,配你肌肤如雪倒正是适合。”
沈总管是广储司掌事,在这首饰器物之上,眼光确实独到。
苏秋雨接了盒子,满面笑意道:“多谢沈总管。”
说着抓起桌案上的酒壶便道:“奴婢无以报,如今也只能给您斟酒,略尽绵薄之意。”
酒还未倒满,包间的门却被人打开。
却见跑堂的小二站在门口点头哈腰笑道:“这是小店特意给爷送的酒,上好的江南杏花酒。”
“放下滚吧。”沈梦不悦道。
那小二一边满面讨好地笑一边点头哈腰道:“大人您且慢用,有什么要交代地,只管吩咐小人。。”
好不容易走了。
门口的小祥子方要关门,却见另一个人颠颠地跑了上来道:“大人在上,小人特此来拜见!”
竟是这酒楼的掌柜亲自来了。
沈梦方待发火,一旁苏秋雨却笑道:“果然沈总管威名在外,连这里的掌柜都对您如此恭敬。这些个平民,该是做了多大的功德才能得见您的风采。”
沈梦闻言,心头到底漾起丝得意来。
他虽说是广储司大总管,可在紫禁城里,总归是个奴才。
但到了宫外边,这被人尊敬的滋味,实在是让人上头。
遂挥了挥手,打发旁边准备辇人的小祥子到一边去。
苏秋雨微低头,瞧见他腰间配着的是一块祥云双孔玉。
她又斟了一杯酒笑道:“那日奴婢有幸瞧见沈公公那方玉,实在是非凡品,也只有沈公公这样身份的人才配使。只是不知怎么从未见您带过?”
沈梦捞了捞腰侧的双孔玉道:“那玉确实不错,只可惜一直没寻到好的玉穗相配。”
苏秋雨捂嘴笑道:“原来如此,奴婢倒愿意一试。”
沈梦迷蒙着双目,笑道:“好,咱家等着。”
赵玄亦瞧见那女子的侧颜,依稀可见笑意宛然,又是替那太监斟酒,又是帮他布菜。
好一副谄媚的嘴脸!
他一眼瞧出,这女子分明便是那苏姓宫人!
为了趋炎附势,竟甘心与一个太监不清不楚!
那天果真不曾冤枉了她!
想起方才桥上惊鸿一瞥,倒是自己看走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