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信心头一凛。
这一夜的忙碌,千丝万缕之中,似乎确实有人在指引着他,寻到以为的这个真相。
王忠信陡然想到昨夜那宫女,恨不得直接了断了她,咚地磕下头去道:“殿下,臣惭愧,臣再去查。”
赵玄亦却道:“陛下染病的消息,虽然一直瞒着,但他多日未临朝,这也不过是未曾捅破的窗户纸。遇到这样的事,有人急着撇清干系,到处泼别人的脏水,也没什么奇怪的。”
这些日子他看了许多关于疫症的医书,昨夜又将太医正仔仔细细盘剥了一遍。
疫症一说,正因其传播无所察觉,无孔不入,方才可怕。
便是没有衣裳,这紫禁城里千千万万这样多的人,防也是防不住的。
“孤昨夜让你去查,固然是想找到这染病的源头,但这不是孤唯一的目的。”
王忠信一愣。
却见太子殿下衣摆微动,已是转身往回走了。
“陛下如今重病,总要少些杀戮为他老人家积福。”
“辛者库管事既已杖毙,其余经你审问的想必也吃了苦头,也便罢了,只是那司衣库,寻些借口,先将那几个相关宫人打发了。其余人等过些时日,再行处置。”
“是。”
。
“咚!”一声沉闷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浑厚缠绵,连绵悠长,却如响在耳边,震得大地都抖了起来。
苏秋雨从梦中惊醒,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
她摇了摇迷蒙的意识,四顾看去,这屋内黑黢黢的,远处的炭盆里只剩丁点微弱的火星。
屋内冷得吓人,寒风从窗户缝里丝丝缕缕地透进来。
“咚!”又一声响起。
屋内的其他两人也被吓醒过来。
惊惧的目光在黑暗里,被炭火照着闪着幽暗的光。
其中一人怯怯地问道:“这是什么声音?大半夜的好生吓人。”
“像是钟声,大半夜的好好地敲什么钟?”另一人迷迷糊糊地道。
这钟声在寂静的长夜传出很远,冲上云霄一般。
苏秋雨没有接话,她微闭了眼睛,屏住呼吸在心中默数。
“四十一,四十二。。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九十九下数完,那沉闷的钟声真的停了下来。
九十九声,是帝王丧钟。
当此之时,她才发现自己背上已全都是汗,冷得入骨。
钟声停了,却余音缭缭,,在紫禁城的高墙间左冲右突,连绵不绝。
几人竖起耳朵,听到外头似乎也没什么动静。
苏秋雨伸手拉过帘子,窗户纸上雾蒙蒙地什么也瞧不见。
她手下微微用力,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立时一股寒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裹挟着外头大片的雪花吹了进来。
“下雪了。”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尖细的宫人声音,伴着刺耳的铜锣,如鬼哭夜啸。
“圣上驭龙宾天!”
“圣上驭龙宾天!”
那声音由远及近,在整个紫禁城上空回荡,直钻人心。
此刻司衣库的一间小小寝室里,云娥哭丧着脸道:“以前在宫外的时候,听说陛下驾崩是要拉着宫人陪葬的,我们不会被拉着陪葬吧。”
屋内的海棠忍不住骂道:“瞎嚎什么!你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脸面,便是陪葬也自有那些贵主们排着队,还轮不着你这个低贱的东西。”
听到低贱的东西,云娥一骨碌翻身坐起道:“我们如今同在司衣库当差,犯不着动不动的骂人低贱。”
转头她想要拉着苏秋雨一起帮忙,却瞧见黑暗里的苏秋雨,死死拉着窗帘,雪光打在她的脸上,似乎有晶莹的水珠。
云娥一愣,忍不住道:“秋雨你怎么好像哭了?”
苏秋雨微缩了头,玉色的肌肤莹白如雪,隐约可见纤细的脖颈脆弱可怜。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声音更是低低道:“是吗?或许是被冷风吹的。”
海棠最见不得她哭哭啼啼的模样,翻了个白眼骂道:“当真是个没用的,整天就知道哭!凝霜姑姑是怎么看上了你将你从辛者库给调过来了。”
说着一股冷风裹进了她的被窝,又忍不住叫道:“还不快将窗帘拉起来,没瞧见冷风已经灌进来了,要冻死了!”
苏秋雨也不反驳,伸手将窗户拉起,屋内瞬间暗了暗。
云娥是与苏秋雨一道从辛者库来的,此刻见苏秋雨被骂,不忿地道:“这屋里统共就一个火盆,每日里都被你拉到自个床头去,你还嫌冷。”
海棠一咕噜坐了起来,厉声道:“没有尊卑的东西!如何与我说话的!等天明我去禀了姑姑,将你们这两个不懂规矩的辛者库贱奴全都撵回去!”
听威胁要被撵回去,云娥到底熄了火,只是瘪着嘴满脸不甘。
突然啪地一声,门被人大力地推开,一大股寒风裹着雪粒子涌了进来。
激得三人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哆嗦。
门口站着几个人,凝霜姑姑立在前头,手中提着盏惨白的宫灯,也不进屋,只如幽灵一般站在门口的风雪里厉声道:“快,立刻起身,不许说话!”
方说完就一脸冰寒地走了。
隔壁传来叫其他人起身的声音。
凝霜姑姑亲自来叫起,三人到底不敢耽搁,慌忙哆哆嗦嗦地收拾衣裳起身。
出去前,苏秋雨瞧了眼屋角的沙漏,丑时末,正是鸡鸣时分,天还未亮。
天未亮,却要变了。
刚入冬,又下了第一场雪,天冷得仿佛要将人的血都冻住一般。
一群人冒着雪行到半路,瞧见正房里黑洞洞没有点烛,只有几盏惨白的宫灯在屋檐下摇摇曳曳。
仔细去看,才发现周围全是人,却静悄悄地,只听得到雪落的声音。
好在殿内生了丁点炭,猩红的炭火偶或噼啪作响。
只是炭盆实在太小,那微弱的热气只在上头转了一圈就烟消云散。
底下站着的众人皆缩着脖子,被那钟声和太监的叫声镇住了心神,又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愈发浑身发冷,忍不住牙齿咯咯地打颤。
苏秋雨个子不高,站在人群后头,只隐约瞧见上首站着许多个管事,这些管事此刻恭敬地侍立在一侧,中间却站着个大腹便便的大太监。
两个月前,她从浣衣坊来了这司衣库。
如今上头站的管事们大多不认识,却知道那中间那胖太监大概便是广储司总管,沈梦。
是这广储司只手遮天的人物。
这沈梦瞧来似乎有五十来岁,生得腰粗膀圆,身上紧身的衣服绷出一圈圈的肥肉,让人瞧了生怕那衣裳撑不住给裂开了。
偏偏他一双眼睛又生得不大,被满脸的肥肉挤得只剩条细缝。
苏秋雨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还能瞧见东西。
不过显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此刻一股阴冷的光便从那人的细缝里透出来,在众宫人身上扫过。
不一时便尖着嗓子道:“人都到齐了吗?”
几个掌事的忙点头道:“皆到了。”
沈梦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言,带头跪倒在地,众人跟着,一起面东磕首。
黑漆漆的地面,冷得似铁。
磕完头众人站起,却见他已经满脸是泪,哭得很是凄惨。
好一会才掏出手巾来用力擦了擦道:“方才的钟声你们也该听到了,如今啊这天可是塌了!”
众人惨白着脸面面相觑,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
沈梦一边擦着眼角,一边道:“你们听到了便也烂在肚子里,这天大的事不是你们这些奴婢能议论的。谁若多嘴别怪我割了你的烂舌头拿去喂狗!”
“听到了吗?!”
众人忙齐声道:“记下了。”
沈梦这才擦干眼泪,转头吩咐道:“如今消息已经发出宫去,天一亮各部大人世勋诰命都要往宫里进。后几天外省的各路大员们也要进宫。”
“从现在开始你们谁也不许睡觉,都将那双照子用棍子支起来,狗眼都瞪大点!必须要在各位大人入宫前将所有的丧仪赶出来!尤其是丧衣,天亮前便要出第一批来!”
沈梦讲完了话,想了想,觉得自己方才这番演讲讲的不错。
遂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对凝霜厉声道:“库里的生麻布你可警醒着点,若是出了差错,所有人都得掉脑袋。”
凝霜不确定地道:“沈总管,奴婢问问,这今夜第一批大概需备多少?”
沈梦皱了眉头尖声道:“这还用问我?不会去查查过往的记档。”
他说完,便督促着众人莫要再傻子般地站着,速速干活去。
众绣娘们摸着黑走到自己的绣房,一时不慎,磕磕碰碰地绊着。
凝霜又出门请示道:“沈总管,如今殿里黑着,这针线上的活需要眼,可否点上些烛火来?”
沈梦站在屋檐下,背着手怒斥道:“点什么烛!如今这是什么情形,不知道这犯了忌讳?你也是宫中老人,这点规矩都不知道!”
说着就抬脚下了屋檐,身后的两个小太监慌不迭地给他撑着伞,径自去了。
屋内不让燃烛,关起门来便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整个院子,唯有屋檐下挂着几只白惨惨的宫灯。
凝霜只得命人将殿门打开,让灯笼光和着微弱的雪光照进来。
就着这点微弱又朦胧的光,每个人的脸色看起来都有些昏暗的惨淡。
外头风雪吹进来,屋内也冷得如冰窖一般。
凝霜对几位姑姑吩咐道:“如今这亮也是够了,你们都督促着点,手脚麻利点干活,嘴都闭严实了,针线上尤其要仔细,这生死关头,半点差错不得出。”
她话音落,几位姑姑忙点头称是,众人也各归其位忙碌起来。
钟声早已经停了,远处似乎归于寂静,雪无声地落着。
景和十七年,陛下驾崩。
紫禁城立时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