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脉绵延,土胚房坐落在阡陌交错的田埂间,鸡犬相闻,晨雾层层。
宋颜站在霍家土房门前远眺。
这个叫嘉原的村子,位于八十年代南方贫困的省份。
前两年才刚通电,至今还很多村民在点煤油灯。
宋颜没经历过这样的环境,她一出生就在经济腾飞的时代,家里条件又好,是名副其实的白富美。
留学后她回家里公司练手,还没开始施展手脚,就穿到了这儿。
一夜过去,没有如她希望那样回到自己的世界,只得接受穿越事实。
“嫂子,你起来啦。”
在宋颜环视四周的时候,霍晓燕背着一篓猪草回来。
这阵才早上八点,霍家人就已经去地里干完一趟活儿了。
宋颜醒来的时候,看到铺盖叠得一丝不苟收在床尾,也不知道霍屿川几点起的。
“锅里给你留了饭。”霍晓燕走进灶房,把温在锅里的饭菜端出来,“我们都吃过了,你快吃吧。”
宋颜确实有点饿了,昨天情况混乱,霍晓燕拿来的食物她几乎没怎么吃。
碗里是粗馍和炖豆腐,看得出都是昨天的剩菜,但估计已经是这个家最好的伙食。
宋颜掰一块馍放进嘴里:“你哥呢?”
“在地里帮妈干活呢。哥回来这几天,就没歇过,把家里能干的重活都干了。”
宋颜点点头,又问:“你爸呢。”
霍晓燕耷着脸,往堂屋那边指了指:“躺着呢,这几日已经不清醒了。”
吃完饭,宋颜和霍晓燕一起去堂屋看了看老人,基本上已经昏沉不省人事,叫他也没什么反应。
几十年前的贫困乡下大多如此,生病没有条件就医,能拖则拖,拖不了就这么吊着,直到生命结束。
想用冲喜起死回生,也只有穷乡僻壤才会迷信这些。
不过看霍老爹这状态,就算送医院,也救不过来了。
……
直到晌午,霍屿川回来了。
寒冬腊月,哈出的气都是白的,他只穿一件薄衫露着肌理紧实的胳膊,干活回来还顺便扛了两捆柴,力气多得使不完。
看到宋颜,霍屿川把柴放下,转身扯下了袖子。
霍晓燕在旁边嘻嘻笑,朝宋颜挤眼:“我哥害羞了。”
“做饭去。”霍屿川对妹妹说,又看了眼宋颜,嘴唇动了动,像是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
“我去帮忙。”宋颜主动说。
吃饭的时候宋颜见到了霍屿川老娘。
一个五十开外满脸风霜的妇人,穿着粗布衣裳,颧骨略高,看人的眼神有点刻薄。
看着给儿子娶的新媳妇,模样确实出挑,十里八乡找不到这么标志的,但一大早就睡懒觉,半点活儿不干,成习惯还得了,赵春秀眉梢一拧就要数落。
霍屿川将一个馍塞到她手里:“吃饭,娘。”
赵春秀看儿子一眼,想到昨晚听到的激烈摇床声,闭了嘴。
也就这几天,等过了圆房日子,就得跟大家一起下地干活去。
娶个媳妇进门来,可不是让她来享福的。
……
结果没想到,几天后,霍屿川卧病的老父就两腿一蹬驾鹤西去了。
这下好,刚办完喜事就办丧事。
宋颜这个娶来‘冲喜’的媳妇,瞬间成了赵春秀眼里的‘丧门星’。
赵春秀哭天喊地,骂骂咧咧。
宋颜两辈子没听过这么难听的话。
出于教养,她不会和一个文化素质低的村妇一般见识,可听着那些粗鄙的话,还是有点反感。
筹备丧事这两天,霍屿川作为家里顶梁柱,没有时间悲伤。他忙着处理老父身后事,也顾不上宋颜。
宋颜却生出了离开的念头。
起先她觉得,既穿到这世界,又和霍屿川结了婚,只要霍屿川尊重她的约法三章,那她可以暂且留下来。往后的事先走一步看看。
可在嘉原村霍家待的这些天,鸡飞狗跳的日子,和蒙昧无知的村民,让宋颜头大如麻。
不是嫌弃这里穷。
而是她本鸿鹄,本该海阔天高展翅翱翔,而不是整日与一群麻雀叽叽喳喳浪费生命。
反正她和霍屿川没有夫妻之实,在这也没什么挂碍,离开是一件很容易决定的事。
况且八九十年代,正是改革经济起步的大好时机,她在原本世界没来得及施展抱负,这里有更宽广的舞台等着她。
想了想,她留下一封信,塞在枕头下。
把存折也还给霍屿川,只揣了二百块钱,然后抱着一盆脏衣服出门,对霍晓燕说她去河边洗衣服,就这么走了。
霍晓燕沉侵在父亲去世的悲伤中,也没在意。
……
宋颜出了嘉原村村口,往河边走。
这时候嘉原村还没有通路,需要先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到乡里,到镇上转客车,才能通往更远的地方。
宋颜把木盆放到河边后就动身了。
她不认识路,但出村进乡的路无外乎就那么一两条,顺着最大那条路就能走到。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后,她有点迷失方向了。
她正准备去找个村民问问,对面石拱桥上有个半大少年看见她,突然朝她跑过来。
“姐!”少年大声喊着,“姐!你回来了!”
是在喊她?
宋颜略感疑惑。
少年大步跑过来,直接抱住了宋颜。
这少年穿着露脚踝的补丁裤子,短得不合尺寸的破棉衣,和一双破口胶鞋,要不是因为他看着宋颜的眼神实在濡慕依恋,她差点要认为这是个流浪小乞丐了。
“姐,是不是霍家人对你不好?他们欺负你?”少年红着眼,急声问。
宋颜顿了顿,“没有。”
原主还有个弟弟?
当初堂妹讲这书故事的时候,宋颜也就随便听了一耳朵,细枝末节根本不清楚。
“姐,你别瞒我,我都听说了。”少年忿忿不平,“哼!他们才是丧门星呢!那老头得了肺炎,早就活不久了。根本和你没关系。”
“都怪我,是我害了姐。”少年说着低头哭了,“我不去读书了,让大哥把那三百块钱还给霍家。姐,你别嫁给霍家了。我不想别人骂你是丧门星。”
宋颜默了默,才知道,原来她和霍屿川结婚,中间还有这样的隐情。
看这少年一身补丁,和他口中的三百块钱,宋颜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霍家需要一个儿媳妇给霍老爹冲喜,而宋家这边需要钱供弟弟读书。
于是,原身成了那个牺牲品。而霍屿川从头到尾被他老娘安排婚事,大抵也不知内幕。
看着伤心哽咽的少年,宋颜心下一叹。
若是她就这么一走了之,霍家找上宋家,要回‘骗婚’赔偿,这个可怜的少年只怕连学都没得上了。
“家里其他人呢?”宋颜问。
少年抹着眼泪:“小霞小涛也上学了。我想去嘉原村看你,可大哥大嫂不让,他们说出了嫁,你就是别家的人了。”
“姐,我不去读书了。你回家吧,要是大嫂不留你,我们就出去打工。我已经长大了,我有力气,我可以干活赚钱的。”十二三岁的少年,红着眼一脸倔强,说出的天真话语,却叫人心底熨烫。
“说什么傻话。”宋颜给他擦了擦脸,正色道,“不读书,以后可没出息。”
“听话,回去好好念书。”宋颜摸出一百块钱给他,“霍家没有对我不好,你瞧,霍屿川把钱都交给我管了。”
少年看着那一百块钱,愣住:“真的?”
“嗯。快回去吧。”宋颜说,“这钱别让哥哥嫂嫂知道,自己拿去买点东西。过阵子姐再回来看你。”
……
送走那少年后,宋颜没有再往前走了。
她原路返回,一直走到嘉原村的那条小河边,看到木盆还放在那儿。
宋颜走过去,将衣裳拿出来洗干净,冰冷的河水冻得她手指发红。
洗了半个多小时,她才抱着一盆衣裳回了霍家的土房。
她回去时,赵春秀在屋檐下骂骂咧咧,霍晓燕在灶房烧火做饭,一切都跟她走之前一样。
她看到霍屿川从屋子里出来,也不知发没发现她塞在枕头下的信和存折。
霍屿川看宋颜好一会儿,沉默走过来,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木盆:“我来吧。”
他人高马大,即使是晾衣裳也更容易。
宋颜在旁边站了会儿,准备转身进屋,霍屿川突然说:“部队给我分配的工作在江阳县,海事局。你要是在家待不习惯,可以跟我一起去。”
说完,他转头看她:“如果你想去,我就打个报告申请家属宿舍。如果你不想去……”
顿了顿,他说:“去你想去的地方也可以。”
宋颜和他对视几秒:“去。”
霍屿川紧绷神情不着痕迹一松,冷俊的脸笑了下:“好。那我们尽快出发。”
宋颜绕过他,进了屋子。
她掀开枕头,发现那封信和存折还原封不动放在那儿。
晚上睡觉,仍旧是一人睡床,一人打地铺。
可是这一夜,宋颜有点辗转难眠。
霍屿川也睁着眼一直到深夜。
借着窗外的夜色,霍屿川转身,看着躺在床帐里的单薄身影,知道她也还没睡。
这几日他忙着操办丧事,知道她受了老娘很多抱怨谩骂,他没能顾得上,让她受委屈了。
可他不善言辞,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其实他知道她已经想离开了。
从第一眼见到她,霍屿川就有种没来由的感觉,她本就不是该嫁到他这贫苦家庭来的姑娘。
可霍屿川想她留下来。
只要她不走,让他一直睡地铺,把工资交给她,都可以。
……
决定跟霍屿川一起去江阳县后,宋颜就定了心。
她简单收拾了些行李,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两个包袱就装完了。
年一过完,他们就走。
得知宋颜也要和霍屿川一起去江阳,赵春秀很反对,毕竟多个人在家多个劳动力干活。
在赵春秀跟她儿子抱怨的时候,宋颜选择不说话。
她吃完饭就回屋,反正要离开了,那些刻薄的话,就当没听见。
最后赵春秀自然拗不过霍屿川的决定,只得同意让宋颜一块儿跟着去。
倒是霍晓燕很舍不得,这大半月下来,她和宋颜倒是处出了些感情:“嫂子,你和哥这一走,家里就只剩下我和妈两个人了,你们可得多回来。”
宋颜笑笑,“会的。你也好好念书,争取考个好高中。”
在这年代,读书是农村孩子仅有出路。
不管是原主弟弟,还是霍晓燕,宋颜都希望他们能有个好的未来。
大年初三一早,宋颜和霍屿川就拎着行李出门了。
他们到了乡里,乘坐客车到镇上,然后转车继续乘坐长途客车到江阳。
一九八八年正月,乡镇还没有高速公路,都是坑坑洼洼的盘山石子路,一百多公里的距离硬是倒了四五个小时车。
在宋颜觉得自己的骨头要颠散架的时候,终于抵达了江阳县。
江阳是个临海县城,日照充足,海风湿润。
下了车,看着这座陌生但充满生机的小县城,一路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宋颜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