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娇似乎并不打算为咖啡店的大戏作些解释,当然也包括她为另一个男人的眼泪。
她坐上车,只是低头在随身的小包里找纸巾。
齐冥曜慢条斯理地打开车上的储物柜,修长的手如温润的玉,递上一包湿巾。什么话都没说,安静地照顾了她此时的局促。
她不主动说,他也不会主动问。
他不会贸然戳穿自己当了观众给人难堪,更何况,刚才的闹剧和他没有丝毫关系,齐冥曜想。
但她的眼角还染着显而易见的红晕,连鼻头的粉都透着楚楚可怜。
齐冥曜挪开目光,只问:“去哪儿?”
郁娇接过湿巾,从容不迫地整理了脸上的妆容,而后,报上一个地址:“永安路。”
驾驶座上正准备输入导航的林静,在听到这个地名后,手指顿在显示屏上。
“永安路?”林静笑着从后视镜里看郁娇,再确定了一次。
他满脸的江湖痞气,即使刻意友好的笑,也只会让人感觉像是影视剧里□□大佬在大开杀戒前的皮笑肉不笑。
郁娇却并不怕他,点点头,表示没错。
但林静没有下一步动作,后视镜里的目光从郁娇身上转至齐冥曜处。
后座的男人仍保持着矜贵坐姿,只是落在文件册上的钢笔尖也在听到这个地名后一顿,却仍继续缄默。
林静这才发动车子,没用导航,他很熟悉永安路的去向,熟练地将车并入车流。
“那里有一家超级好吃的馄饨店。”郁娇像是没察觉到车内的暗潮涌动,天真地介绍着自己的用意。
确实是有一家好吃的馄饨小店。
开了几十年,但并没有靠网红探店翻红。
这似乎不该是一个泡在高级料理里的豪门千金大小姐该知道的地方。
因为永安路是一条很老的街,老到快被这个城市遗忘。
尤其是从两侧都是高楼林立的宽阔大路转入,这个感觉更为明显。这片街区后来新修的马路,也只容许单向的车子流入。
三四层高的楼紧密地挨着,连阳光投进来都觉得狭窄。青石墙壁黏着青苔和雨后的霉味,电线裸露地缠绕在屋檐下,处处透着岁月的痕迹。
“不是往右,往左。”在林静熟练地转向时,郁娇突然出声。
林静快速换了转向灯,转了方向盘的方向。
“这边不算永安路了。”林静说。
“林静你的工作真称职,连这都知道。”郁娇身体前倾着笑道,又指了指路口有些掉漆的路牌,“我是看那儿写着永安路。”
看来她对这里并不了解。
林静笑得比刚才放松不少,不知道该如何接她那句直白的夸奖,于是就只是大笑。
郁娇说的那家馄饨店就开在路边,门口挂着几张招牌馄饨的图片,店面不大,隐秘在旁边差不多的当地小铺里。
林静放下一句“这附近停不了车,我去找个停车位”,便识趣地连人带车消失在他们俩人的目光里。
齐冥曜西装革履,郁娇精致洋装。
两个人像是要去参加什么公司会议,而不是出现在一家连木桌椅都焗了油的小店里。
店里已经坐了几桌,正吃着的客人们纷纷看向他们,完全顾不上长时间盯着陌生人会显得不礼貌。
但齐冥曜似乎并没有什么不适应。
郁娇更是了,一进店就带着齐冥曜找了张空桌坐下,提高了音量:“老板,两份原汤小馄饨。”
“好嘞!”隔着一扇门帘的后厨传来一道浑厚的女声。
齐冥曜从筷筒里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拆开,又将两根筷子互相摩擦,蹭去上面的毛刺。
他是齐老的老来得子,过得该是饭来张口的逍遥日子,用的筷子不说是镶金镶玉,那也该是有专人替他准备好的。
这拆一次性筷子的熟练动作,和他过分不搭,却又被他做得行云流水,优雅十足。
他将筷子递过去,郁娇接住。
“为什么来这里?”他问。
“你先尝了他们家的小馄饨,再告诉你。”郁娇的笑,让齐冥曜想用狡黠的小狐狸来形容。
这时,里厨的老板端了两碗小馄饨出来。
“丫头,你又来啦。”女人放下碗后,双手在身前的围裙上蹭了蹭,热情道。
俩人的熟络,让齐冥曜瞥过来一眼。
“哟,这次还带着男朋友来的。”女人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齐冥曜身上打量了一圈,有时朴实的热情会直白得让人尴尬。
“不是不是,”郁娇急忙否认,“这是我……小叔叔。”
她想了下他们的关系,又在这个称呼上加重了语气。
希望不要被误解,起码不是在现在这个时机完全不成熟的时候。
“姨懂,”女人的脸颊被后厨的热气熏得坨红,“这现在那个什么网上,不都流行叫老公什么姐夫嘛,你们小年轻会玩,姨懂。”
姨……也不用什么都懂……
郁娇刚才的解释不仅没有得到澄清,反而让齐冥曜从男朋友升级成了老公,甚至被迫误入了什么奇怪的play。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
余光却瞥见齐冥曜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气定神闲地把一碗小馄饨端起,放在她面前。又把自己那份移到自己面前,再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熟练地重复了一遍拆筷子的动作。
“老板娘,三份酸汤馄饨。”又有客人进来。
他们边打量着过分格格不入的这桌,边在空桌坐下。
“好嘞。”女人没空再关注到店的八卦。
这家小店只有她一个人经营,从煮食到端餐,她都包揽。她又习惯性用双手蹭了蹭身前的围裙,一头钻进厨房。
郁娇期盼地盯着齐冥曜用小勺舀起混着汤汁的小馄饨,送进嘴里。
“小叔叔。”经过刚一遭,郁娇对人的称呼抑扬顿挫得像是在诗朗诵。
齐冥曜奇怪地瞥了她一眼,隔壁几桌也投过来暧昧探究的目光。
郁娇哑然,浑身不自在起来。
本来她行得端坐得直,这会儿却莫名感觉真像在玩什么背德小游戏似的。
她决定封杀这个称呼,起码在这家店里。
“怎么样?好吃吧。”她的倾情推荐,她立刻就要反馈。
“还不错。”齐冥曜评价。
“只是还不错啊,”郁娇有些失望,“我前段时间路过,想着来试试,结果一来就是好几天。”
不算路过,她这半个多月来把这附近的馄饨店都去了一遍。
最后选出这家,一连来了几天,连着和开店的老板都混熟了。
藏一半,说一半,谈不上撒谎。
郁娇自己吃了一口,像是被人质疑审美的不甘心,再次肯定道:“真的很好吃啊。”
“确实还不错。”齐冥曜加深了程度。
却没让郁娇满意:“你是不是吃过更好吃的?”
确实,而且离这里不远。
齐冥曜顿了顿,却没有回答:“郁小姐家的那些米其林大厨,做一份馄饨应该不难。”
“是啊,”郁娇诚实地点点头,“但有时就是街边的小店更好吃啊。”
齐冥曜没有否认。但这话是郁家大小姐说的,就尤为奇怪。
郁娇没再说话,专注在碗里的美食,她撇开汤上的油花,舀起一个小馄饨,半透的面皮裹着快要胀肚的肉虾馅儿,透着淡淡的虾粉色。
她轻呼着上面的热气,而后连汤带馄饨一齐送进嘴里,安静地咀嚼着,满足得像是餍足的猫儿。
和他接触过的那些高高在上的豪门大小姐完全不同。
也和他见她的上一次和上上次,完全不同。
他们不过见了三次面,每次她留在他这里的印象,都是颠覆性的。
直到碗里的汤都下去了半碗,郁娇才停下手中的筷子。
她没有拿包里的丝绢,而是在桌上抽了两张劣质到随便蹭蹭就破洞的纸巾,先递给了齐冥曜,自己又再抽两张,动作优雅地擦拭了嘴。
她拿出手机扫了码。
想请齐冥曜吃天价餐的人可以绕着京北城排几圈队,而她请了他一顿十块钱的馄饨。
“走吧。”她没再在齐冥曜心中的那家店多做试探。
尽管她知道那是哪家店。
一家齐冥曜至少一个月会去一次的馄饨小店,和他日常出入的那些高级场所格格不入。
永安路附近的馄饨店她都去了个遍,唯独这一家,她没有进去过。
从上车起抛出一个让人先入为主的地点,紧跟着的却是一个错误答案,等人放下戒心后,再似有若无地试探。
但显然,起码这一次,对方并无意向她提起。
那么,今天就点到为止了。
再提起,便过犹不及,相信对方的心里已经掀起涟漪,或好或坏,她都是足够特别的那个了。
这是郁娇对自己的自信。
“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请我吃这个了吗?”齐冥曜没有起身。
他仍端坐在她的对面,锐利的目光凝视着她,像是要从她的□□看穿她的灵魂。
不得不说他的气场是强大的,怪不得在商场上和他交过手的父兄,仅仅是提起他,便如临大敌。
郁娇坐着,却觉得自己浑身的细胞都在颤栗。
他不是委婉地试探,是直白地要个答案。
探知她是蓄意,还是无心。似乎所有的心理战术都在他这里无处遁形。
她的这一个答复,便能决定她在他这里的生死。
而且,这个答复,还不仅仅只是语言这么简单,连神情动作都要格外小心翼翼,一不小心便会泄了底儿。
郁娇看着他的眼睛,歪头笑了起来。
一如他第一次见她那晚,天真烂漫地像是被保护在花房里的娇花。
“请客呢,自然是要让别人记住,不然不就白请了么。”她说得理所当然。
“以后你被无数人请吃山珍海味的时候,你永远会记得我,”郁娇这里有一个不明所以的停顿,却很快,快到齐冥曜甚至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请你吃的小馄饨。”
是的,他记住了。
但已经在这顿小馄饨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