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第三遍鸡鸣报晓声次第啼罢,走村串乡的更夫手持铁牌,自院门前行过,铮铮的叩铁催耕之声渐行渐远。

天边的鱼肚白了,正是一日五更之时。

一扇不足三尺的土窗上,勉强挂着面已经卷起毛边的草席,聊以遮风挡雨。

土窗透射而过的日光里,一个十岁少年裹着被褥支起了身子。

带着点初醒的懵懂,一边倾听和观察对面炕上的病人,一边做好准备起床。

“咳…咳…咳…唉……”

粗哑不稳的睡中轻咳之音响起,夹杂着无意识的悲声叹息,像是习惯成自然了一般。

接着,对面的被褥被人慢慢掀开,一名妇人手肘支着炕沿,佝偻着身子下地。

少年不再耽搁,快速醒了醒神。

他探手进絮被里,一条稚嫩的小腿正压在少年薄薄的肚皮上,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份量。

粗粝的咳嗽声中,少年感觉到肚子上的小腿动了动,少年看过去,只见四岁的小崽收回腿翻了个身爬起来,同少年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嘴角往下一压——

“哇呜呜呜……呜呜呜……”

这边才哭了两嗓,炕沿边上的另一个小包钻出了个头,连眼睛都不睁开,委屈的小脸,同样把嘴一瘪——

“二丫饿了……哇呜呜呜……”

少年脑中嗡鸣一片,喘了几口气才取过一块麻布,分别揩了揩两个崽子满脸的涕泪:“不哭,大哥现在就去做吃的。”

听到真的能有吃的,两个崽都瞪着泪眼蒙蒙的双眼,听话的点点头,闭着嘴巴只小小声的抽噎。

对面的妇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哭声,剧烈的咳嗽着,撑住一根木棍,来到土屋西北角墙根处的米缸旁。

少年小心的穿好仅剩的一双布面鞋,起身立在炕沿边上,顿觉一阵头昏目眩。他扶着炕沿缓了缓,待这股劲儿缓了,也来到了米缸处。

妇人此时正在一粒一粒的捡缸底剩下的黄米,手中的瓦碗里,小小的黄米粒只薄薄铺了一个底。

显然是只准备煮出来给一个人吃的份。

而这个人,少年现在已经明白了会是谁。

一种陌生的无法理解的情绪翻滚在心头,少年二话不说,接过碗拿起米缸旁的小瓦罐,从里面倒出了一捧黍米。

妇人一惊:“大哥儿!不行……咳咳咳……”

少年也知道,家里就剩这一点的存粮了!

妇人怕争执间洒落了米粒,也不敢随便抢碗,只靠住了墙道:“大哥儿,你懂事……你吃饱了,去把十八里坡那两亩淤地的麦苗子间了,再除除草。娘……娘不中用了,二郎和二丫也帮不上忙,我们不用吃!你回来……回来路上,若是还有灰灰菜苋菜荠菜,就捡一些,晌午了给你们仨做汤……啊?把米给我。”

少年的眉毛紧紧皱着,神色看不分明,脚下却坚定的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一个身高尚不足五尺的清瘦少年。

因为长时间的营养不良以及得不到足够的休息,面色透着萎黄。

少年今年已经十岁,但身量看起来也只如八九岁的孩童一般,一头黑发尽量齐整的挽了个髫,但细看就会发现发梢明显的毛糙发黄。

也就那双漆黑的瞳仁,还称得上清亮有神。

“你放心。”

少年开了口,清晨还没喝到过水的嗓子有些微哑:“中午我会带回来足够的吃的,他们和你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说着脚下一转,不再应和妇人的呼唤,端着最后这一捧黍米,推门走了出去。

老话说,“清明前后一场雨,强如秀才中了举。”

对于世世代代偏居于临南县东乡的双满村村民们而言,同样不例外。

昨夜一场春雨如期而至,双满村村民无不欢欣,夜间的炊烟都多了几绺。

王景禹也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不用担心他家仅剩的两亩地里的麦苗子会不会旱死。

根据这具身体的记忆,那还是炕上病重的王母,在去年秋末尚能下床时,拼了命一样坚持着一个人去种下了的。

被王母在病中也看的像命根子似的,日日从土窗户口往田地的方向巴望。

他先去了院子的西南角,那里是家里的灶间。

同样是泥土混合着麦秸砌起的围墙,但冲着小院的那一面墙因为去年进水淹塌了,此时这间灶房就是一面大开着的,倒是连门也省了。

王景禹掀开水缸的盖子,涮了锅淘了黍米,就燃起柴火,把黍米下进去一锅全煮了。

直到柴火渐旺,锅中水开,他搅了搅锅底的黄色米粒,这才来到院里,踩着略显湿软的地面来到院东角的草搭子下。

里面并着立了几排看起来像废柴一般,黑黢黢的枯木。

王景禹走近了俯下身,只见那数十根成人大臂粗细的枯木上,有一半都长出了大小不一的黑灰色的菌菇。

那些已经熟透了的蒙着露珠的菌伞上,更裂开了漂亮的十字花。

他利索的把那些熟透的菇子一一摘下,又双手分拿一只草鞋,在那些出菇稀少的枯木上依次拍打。

这手法叫“击目惊覃”,能有效的刺激出菇。

他仔细的检查了一遍,把需要惊覃的枯木都照顾到位。

末了直起身,挑剔又欣慰的看着这些黑木头。

好在还有这几段栽培菌菇的木头,自己这穿越到这里也不算完全零开局。

也称得上“开局几段朽木”了!

他在穿来的第一天,就认识到,原身的这家人,是古代社会如卑微尘埃一般,最最普通的下户农民。

病在床上,只能勉强支持着自理的母亲,一对刚刚四岁嗷嗷待哺的双胞胎弟妹,以及因为被摊派去庆西军支移时出了意外,至今下落不明的父亲。

显然即使在农民里,这家也是最差的一等,几乎无一分可辗转腾挪的空间。

直到他发现这处草搭子下留下的几排十分不起眼的椴木。

那时的椴木因为连续数月无人管顾,已经七倒八歪,眼看到了出菇的时节和气候,却只有极个别的木头上艰难的冒出了几朵嫩莹莹。

他当下就认出了,这就是古代非常原始但又极其科学的“原木砍花香菇栽培法”。

他试探着问过王母,原来这是王父在两年前出门前留下的,还未来得及向她讲清楚究竟是干什么的就被催着去了庆西军驻地。

只说过叫她万不要当柴火给烧了。

他把摘下的香菇都装进背篓,重新回到灶房,黍米在水开后熟的比较快,此时已经软糯了,柴火也渐熄。

黍米和小米很像,但黏度更大,王景禹也放足了分量,熬出来的粥很稠。

他把黍米粥分别盛到两个碗里,剩的一碗自己慢慢喝了,吃了个饱。

热烘烘的食物,顺着食道一路暖到肠胃。

在这春寒料峭的初晨,只着一件麻布夹棉薄袄的身上顿时暖和了不少。

王景禹摸摸肚子,满足的呼出一口气。

他端着另外两个粥碗回到堂屋,在王母和两个双胞胎崽跟前放下。两个崽嗷的一声就扑了过去,端起碗一人一口吧唧吧唧的喝了起来。

王母今早动了气力,好半天站不起来,此时却只看了一眼,并不动作。

“你喝完了粥,我就去十八里坡地。”

王景禹不容置疑的对她说。

“大哥儿!”

王母有些气急,又咳了起来。

王景禹上前帮她顺了顺气,待她平静下来软了声音道:“我是说真的,中午会有吃的。你要是不喝我就不下地,也是真的。”

王母不知自己这大哥儿近日究竟是怎么了,喘着气直看着少年。

十八里地那二亩麦地,是她留给三个娃儿最后的指望。最难熬的冬天过去,现在是初春了,就算是天天吃野菜野菌子,她也要撑到夏天,到时候麦子收了,三个娃儿就又能多盘旋一年。

眼下又怎可这般无人照管,生生荒了?

两人就这样无声的对峙半晌。

可任王母撑着拿出大人的架势来,执拗的瞪视儿子,那少年也毫无退让之意。末了,她深深叹了口气,在少年的注视下端起碗,慢慢喝了起来。

王景禹直看着她和两个崽都吃干净了碗,才放了心。

喂饱了肚子又暖了身子,王景禹也有了些精力想事情。

他走到院西,拿起他放在这里的一根柴火棍,在土墙上划下一条黑线。尘土夹杂了麦壳飞飞扬扬的落下,黄色墙面上鲜明整齐的排列着他亲手划下的八条黑线。

这已经是他穿越到这个古代农家十岁孩童身上的第八天了。

上辈子的他,出生于现代社会的一个积年富贵之家,家族的主业是生物健康,非常注重旗下产品所用原材的绿色环保健康。王景禹能识得这原木砍花香菇栽培法,就是自家企业下的一处菌类原产基地,研究和采用过这种古法菌菇栽培技术。

不过,他作为家中幼子,因患了先天不足之症,自小就体弱,家中对他的唯一期望就是健康快乐。

家业继承和赚钱的事有他大哥来承担,他嘛——

只需要躺平花钱,养生看病的同时,自由的躺,也自由的做他想做的任何事。

他极其聪明,兴趣广泛,什么都可能随着心情去玩一玩。而且通常只要他去做了,大小事情都会做的有声有色,收获了不少赞誉之声。甚至被不知他身体病情的媒体,评为最具潜力的钻石王老五排行榜第一。

虽然生命比一般人短了些,但也的的确确是身心富足的躺平一生。

不成想,他在而立之年终于走完生命最后一程后,再一睁眼,就来到了这里,拥有了一次崭新的生命和截然不同的生命体验。

这少年的身体,从他这几天的试探来看,除了因为吃喝不足有些瘦小和营养不良,但总体是健康的。

而这,也是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事。

至于其他的,可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这几日里,他表面上淡定,快速的了解和适应新环境新身份,但内心几乎日日都处在不断被刷新认知的崩溃边缘。

上辈子,他曾经有感于那些优美的田园诗,一时兴起到了一处高级山庄,仿着古人的诗意,住在一处有三进院落的木制宅院,在山庄各处自种自炊自酿自饮,过了几个月好不醉人的田园生活。

如今真的来到了古代,成了一名实实在在的农家崽,他才痛彻心扉的领悟到——

那什么“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什么“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什么“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都是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