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宫闭宫已经有百日之久,人声寂寥,朱红色的殿门都暗淡了许多。
建章宫的内监过来传达了恭帝的旨意,虽说没明确提到解除裴皇后的幽禁,但长秋宫的宫人们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
内监离开后,长秋宫的宫令伊玉立刻将这个好消息禀报给内殿的裴皇后。
她心想,裴家的小女君果然是最牵挂娘娘的人,一回京就想出了好法子。
一家欢喜一家愁。
消息传到漪兰宫,宁妃当着尚宫局众人的面将新制的金钗甩到了地砖上,金钗折断,上面镶嵌的宝石也裂开了一条缝。
“本宫就知道那裴惊鹊是个祸害!”宁妃气极,原本温和可亲的一张脸弥漫着阴霾,看的人心肝一颤。
以殷尚宫为首的女官们今日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给宁妃送来春祭礼穿戴的衣裙首饰,结果却撞到宁妃生怒。
可惜了那只她们耗费了多日精力制成的金钗。
她们垂下眉眼,各自在心中思量,装作并未听到宁妃骂裴家女的话。
“娘娘,殷尚宫她们还在呢。”宁妃身边的侍女采莲见状不对,急忙低声提醒宁妃,有些话不能从她的口中出来,万一传出去就坏了。
宁妃回过神,牵强地露出一个笑,让人将摔到地上的金钗捡起来,说自己一时手滑。
“无妨,尚宫局回头重制一个,再让人送来漪兰宫。”殷尚宫回以微笑,姿态仍旧恭敬,仿若刚才的事真的是意外。
宁妃松了一口气,只是怒气还未完全平复,她又听到殷尚宫开口,“宁妃娘娘身体不适,臣等不便再打扰,就此告退。”
一群人不等宁妃出声就已经行礼往殿外走去,与来时的小心翼翼截然不同。
仅仅只是因为皇后有了一次出宫的机会。
宁妃盯着这些人的背影面色阴郁,心中的怒火也越烧越旺,若不是时日太短,她来不及在宫里全部安插上自己的人……
“娘娘宽心,陛下只松了口风让皇后见裴家人一面,没说将皇后从长秋宫放出来,陛下他最宠爱的还是娘娘您。”
采莲出声安慰,宁妃的脸色好看了一些,直接叫了人传信给宫外的兄长,她倒要看看日薄西山的裴氏还能使出什么招数!
一个声名狼藉的裴氏女,就不信她能扭转乾坤。
***
裴惊鹊大张旗鼓地举办宴会,京中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得到了邀请,因为太子的缘故,有心赴宴的人其实不多。
但各家的线人从宫里传出恭帝的态度,他们的想法也有所改变。
“裴氏煊赫了上百年,平郡至今在他们的掌控之中,眼下一时颓废也非同小可。”
“裴氏唯一的嫡女和离回京,陛下允许皇后出宫,你我也不能没有表示。这样,奉上一份厚礼,让家中的女眷去赴宴。”
“嗯,是这个理儿。”
相似的对话出现在大大小小的家族之中,但却不包括建邺坊的顾家。
顾家老太爷和老夫人都年事已高,虽然他们还住在府中的正院,但家中一应事务都不再过问。
大事有长子和幼子顶着,后宅也有长媳韦氏。
韦氏是顾家的宗妇,裴家派人送过去的帖子按照规矩送到了她的手里,她向来不喜裴惊鹊,兼退婚一事,对裴惊鹊的帖子看也不看,直接就叫人扔了。
府中二房的杜氏,三房的萧氏,四房的沈氏听到了些风声,不过不敢触她的霉头,也就当作无事发生。
然而叫她们意外的是,裴家宴会的前一天早晨,几房聚在一起请安的时候,她们的婆母顾老夫人主动问起了帖子。
“怎么没听你们商议如何去裴家,我年纪大了,懒得走动,你们带着底下的三娘六娘七娘还有十一娘去赴宴刚刚好。我这里有几套女娘戴的玉饰,从前长辈所赠,分下去正合适。”
顾老夫人面目慈和,招手让几个孙女到她身边,笑着命人将玉饰拿上来。
顾家的小娘子们大的十五六岁,小的还没有及笄只有八九岁,她们不懂得成人之间的眉眼官司,开开心心接受了祖母的赏赐。
韦氏面色一僵,不好说自己扔了裴家的帖子,只道裴家未有主母,赴宴不大妥当。
闻言,顾老夫人握着最小的孙女顾十一娘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韦氏觉得自己所言不错,没有说话。
“宫中已有消息,明日皇后会亲临裴家,她是裴氏女,和裴氏的主母又有什么区别。再者,你们父亲和裴老国公交好,去赴裴家的宴会怎么就不妥当了?”
顾老夫人对长媳的固执有些不满,她人老了心可不瞎,知道当年韦氏没退婚前就很看不上裴惊鹊,明曜的那两个通房也是韦氏先提的。
“皇后出宫媳妇并不知晓……可母亲,裴家与我们家的恩怨您不是不知,如今他家举办宴会是因为裴惊鹊和离归家,那女子不安于室又目中无人,媳妇若去赴宴恐怕生出波澜。”韦氏为自己解释,终于道出了最真实的缘由。
纯属因为她厌恶裴惊鹊,那个差点成为自己儿媳的女子。
听到这里,顾老夫人也无可奈何,她总不能逼着韦氏去赴宴,“罢了罢了,你不愿意去我并不勉强你。”
顾老夫人神色淡淡,看了一眼其他几个默不作声的儿媳,不再多言,直接让她们都退下了。
人都走了,顾老夫人才半是埋怨地和慢悠悠走出来的顾老太爷说道,“老大媳妇当了这些年的家,我这个婆母说话不好使啊。”
“儿孙自有儿孙福,反正等你我走了以后也要分家,不必在意。她不愿意去裴家,那就让从易去,对外就说循了我的意思。”顾老太爷听到幼子要成婚还是很高兴的,虽然那女子是老友的孙女差了辈,但他们活了几十年哪里在意这些。
“这……从易会去吗?”顾老夫人犹豫不决,幼子和承恩公裴郢可没什么交情,以他的性子,更不可能去掺和乱糟糟的宴会。
“派个人过去问一问不就得了。”顾老太爷指派了一个老仆去顾峤所居的四清堂。
出乎顾老夫人的意料,老仆带回了一个确定的答案。
幼子,他应了。
“……也好,过了明日,我就去荥阳郡公府一趟,皇后被允许出宫,荥阳郡公夫人会很乐意上裴家提亲。”吃惊之余,顾老夫人想起了幼子请求她帮忙的正事。
***
宴会当天,裴惊鹊起身很早,但她一改寻常的装扮,只穿了件月白色的罗裙,不仅未施粉黛,发间的装饰也很素净。
她和父亲一起用早膳,裴郢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
“枝枝今日怎地这副模样?”
裴惊鹊慢慢吞吞地饮着香甜的梅露,指尖白中透粉,唇瓣的颜色仍是鲜艳的朱红。
“父亲没听说吗?如今外头都在传我是被休弃了,一个弃妇怎么能光鲜亮丽呢?叫皇帝姑父派来的人见了还以为我欺君。”
她猜测姑母的身边必定有天子的眼线,装可怜也得有始有终。
裴郢没有想到这一层,皱着眉头恨不得给外头那些乱说的人一个教训,“和离而已,周家那破落户也配说休妻,背后定然有人推动,故意败坏你的名声。”
闻言,裴惊鹊眼睛瞪圆,也觉得是这么回事,笑着道,“父亲说的有理,不如父亲去查一查究竟是何人使坏。”
裴郢轻咳了一声,说可以让裴弘去查,“你们是至亲,不该生疏了去,枝枝有要做的尽管指挥弘儿。”
“哦,看他表现吧。”裴惊鹊兴致缺缺,但也没反对,她咬了一口蒸饼就去了迎客的正厅。
巳时,裴家开始来了客人。
范氏、卢氏、郑氏等与裴氏结亲的世家是第一拨,其他家族随后。男客去前院由裴郢和裴弘还有其他裴氏族人招待,女客就去裴惊鹊和裴三娘所在的宴厅。
赴宴的人约莫有上百,所幸承恩公府占地面积广,容纳的下这些人。
郑嬷嬷等积年的老仆行事也很有分寸,宴会的每一个流程都未出现差错。
吃食是极为少见的,布景是风雅有趣的,就连还未到花时的山栀和睡莲裴家都弄了来。
到裴家赴宴的人都暗中点头,心道裴氏的底蕴果真深厚,紧接着对举止安静的裴氏嫡女也有了几分同情。
端看她一身素雅黯然神伤,谁也不好说一些诛心的话。
当然,本来就对裴氏心存恶意的人除外。
皇后的辇车到了裴家门口停下的时候,一位端庄的御史夫人正在义正言辞地指责裴氏宴会的奢靡。
“这些山珍海味奇珍异宝不知要耗费多少银钱,妇功有云,女子持家需节俭,见了今日场景,我方知为何裴女娘的公婆会令子与女娘和离。”
“唉,还有前不久那些受难的雍州百姓,若是这些花费都用到他们的身上,陛下也不会震怒,言太子殿下不堪为储君!”
场面一时凝滞,许多人不禁去看今日设宴的裴氏嫡女,裴惊鹊。
谁都知道这位痛心疾首的御史夫人是冲着裴氏,冲着皇后,冲着太子而来,她们等着裴惊鹊如何应对。
裴三娘和郑嬷嬷等人面露担忧,安静端坐的女子忽然起身,朝着那位御史夫人走去。
她一张莹白小脸,乌发朱唇,穿着素衣走到缪夫人的面前,宛若世外仙姝,一些人的脸色登时起了变化。
“我嫁去河东三年,久未回京,不知夫人姓甚名谁,家中如何。不过,我一看便知夫人是天下独一份儿的尊贵人物。”裴惊鹊笑眯眯地称赞御史夫人身份高贵,将这里的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缪夫人不明所以,只以为她在刻意讨好,绷着脸,“裴女娘不要以为说些好话就能遮掩你的奢靡。”
裴惊鹊无辜地摇头,眼波流转,“我说的都是实话,哪有在奉承,裴家女最不会的就是奉承了。大家都看嘛,夫人发间的累珠金钗好大一颗东珠,两只耳珰竟是紫玉缠金丝,腕间这对手镯竟是青白玉还镶了翡翠!”
她话锋一转,眸中隐带冷锐,“夫人通身富贵,随便拿出一件都可以包揽上千人的吃喝,哪里是我裴氏可比,瓜果是庄子产的,鱼、肉也都是家仆所猎。夫人挂念着黎民百姓,想必是一定愿意将这些舍出去,日日与家人吃斋,惊鹊为万民感谢夫人。”
她说罢退后一步,盈盈一拜,身姿优美。
四面八方皆是探究鄙夷的目光,缪夫人的手脚瞬间僵住。
她忘了自己的夫婿缪御史起势不过一两年,为了撑场面也为了扬眉吐气地炫耀,她的身上恨不得挂满所有名贵的首饰。
大颗的宝石,珍珠,金的,银的,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而她指责奢靡的裴家女不过戴着一只碧玉镯子,通身清冷素雅。
可是她和缪御史二人一听到朱家的吩咐就昏了头脑,迫不及待地要打裴氏的脸面,哪里记得这要命的一点。
“阿枝,你熟读书籍,当知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的道理,御史夫人不理解你与太子不要紧,你怎么能误解夫人。快快向夫人致歉,勿让夫人今日失了兴致。”
正当缪夫人知晓出丑浑身血液凝固之时,一道清缓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
幽禁宫中多日的裴皇后露了面,一身凤袍庄重。
“是,惊鹊谨遵姑母教诲。”
裴惊鹊恭敬应下,然后她抬起头,瞅了瞅,眼中一亮,惊喜不已地对着裴皇后身边的男子喊了一声姑父。
这一声石破天惊,谁都没料到,陛下竟然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