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方才你大嫂她们在这里说了会儿话,你这时过来可是有急事要和母亲说?”

顾峤走进正房,顾老夫人含笑指着杌子让他坐下。

她年事已高,人就有些备懒,在幼子未到之前倚在罗汉床上休息,几个儿媳在一旁交谈,她半合眼皮昏昏欲睡也没听进去几句。

但幼子一进门,顾老夫人就坐正了身体,银色发髻梳的一丝不苟,深紫色外袍端正庄重。

房中的婢女奉了茶上来,又无声地退至角落。

顾峤接过茶盏,嗅着寡淡许多的茶香,点头道,“儿确有一事需要母亲帮忙。”

顾老夫人精神一震,脸上禁不住流露出惊讶,顾峤虽是她最小的儿子,可十几岁开始就完全不必人操心,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从未有出格的地方,官路也比常人走的都稳,他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

“你尽管说,母亲一定帮你。”

顾老夫人实在想不到幼子有需要自己的地方,但不妨碍她一口应下。

顾峤神色自若,轻轻将茶盏放下,请求母亲为自己参详婚事,“诸如提亲、合婚、下聘等六礼儿已有章程,只劳累母亲一段时日即可。”

哪怕是婚姻这等人生大事,他一旦做下了决定,短短几日就定好了每一步的章程。

“……婚事,你这是要准备成婚了?”顾老夫人脸色怔忪,心中的错愕几乎超过了欣喜。

从易的婚事从他及冠之年就开始考量,十年了,她和顾老太爷都各自看中了合适的人家,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从易对婚事一直是淡淡的可有可无的态度,这些年下来,他们也都死了心,不再奢望他成家,更认定了他余生都不会有子嗣。

暗地里,顾老夫人和顾老太爷甚至有想过在其他几房中选一子过继到他的膝下,几个儿子儿媳恐怕也看了出来,老四妾室新生下的那个孩子就一直没有起名……

却不想,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她以为会孤独终生的幼子告诉他准备成婚。

“已经定下了,提亲时儿有意让荥阳郡公夫人前往,还请母亲帮忙。”对于顾老夫人的失神,顾峤垂下眼,装作没有看到。

“谢老夫人出身羊氏,乃是当今陛下的亲姨母,德高望重,请她为你提亲的确合适。”顾老夫人回过神来,不住点头,笑容也替代了脸上的惊讶,无论如何,她的幼子从易愿意成婚是一件好事。

急急喝了一口茶,顾老夫人才想起来询问最要紧的一个问题,“就是不知我儿看中的女子是谁家的?”

“裴氏长女,裴惊鹊。”顾峤抬眸,淡淡一笑。

裴氏,不逊于顾家的名门望族。

闻言,顾老夫人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幼子突然前来提起婚事,她还有些担心那女子的身份会上不得台面。

果然,幼子不需要人操心,因为他的性子就不会做有失颜面的事,不像她的二子不但蓄养家妓还把坊中舞女纳做妾室。

就是裴氏最近因为太子稍有些动荡,他们家先前与裴氏的嫡系闹的也有些不愉快……裴氏的旁支叫这个名字的女娘……

裴氏裴惊鹊!顾老夫人腾地一下站起身,少见地失态,这不是先前明曜的未婚妻吗?

五年前她与明曜退婚,三年前另嫁他人,方才几个儿媳还说她和离归家。

怎么会是她?

顾老夫人大不理解,但又本能地相信幼子,所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裴氏女和离返京,途中恰好与我相遇,因我之故,她险些被人杀害。之后,我与她共乘一辆马车,于情于理,我该娶她。”明白顾老夫人的心里在想什么,顾峤神色不变,简短地解释了缘由。

“先前,母亲见过她,也知道裴氏女颜色姣好。对她,我心悦之。”

他的眼中一片平静,嘴边却笑意淡淡,比起年复一日的深沉,情绪之明显足以让人侧目。

也因为这抹笑,他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了些,灰眸给人的压迫感也无形消失。

顾老夫人暗暗纳罕,不禁回想见过裴家那小女娘的几次,她与自己的孙儿明曜站在一起,脸上总是带着笑,穿着明艳又飘逸的罗裙,将院中开的芙蓉牡丹都比了下去。

颜色姣好,确实没错。

不过,这不会是从易娶她的理由。还是因为她途中受到了从易的牵连吧。

“你既然决定好了,和你父亲说过,母亲就帮你操办婚事,先前她和明曜的旧事也不准族中再提。只是你兄嫂那里,心里恐怕会不舒服。”顾老夫人神色凝重,明曜同裴氏女退婚之后如今并未娶妻,长媳因此对裴氏女存有怨念,方才还在倾泻不满,若是知道从易要娶她,两房之间定生龃龉。

“大兄年前就已经为明曜看好了陈留董家女,婚约也已定下,等到他外放回京就可以成婚,时过境迁,以前的旧事还有谁会放在心上。”

他脸上的笑意收起,整个人看上去多出一分冷冽。

顾老夫人一愣便不再提起往事,转移了话题,笑道,“怪不得你要请谢老夫人去提亲,荥阳郡公的母亲就出身裴氏,是裴老国公的亲姑母,承恩公和皇后娘娘都要喊荥阳郡公一声表叔。”

世家大族们常年联姻,关系错综复杂,顾老夫人自己的弟媳范氏与裴惊鹊的生母就出身同一个范家,是亲姑侄关系。

故而,顾老夫人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这桩婚事。她对裴惊鹊并无大的不满。

“嗯,儿先谢过母亲。”顾峤站起来,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她性子跳脱,年纪小心性也不定,日后无论做了什么还望母亲多多担待。”

“……我省得。”顾老夫人目光落在幼子的脸上,心中又多一分惊奇。

***

念慈院,裴惊鹊懒懒地在宽敞的床榻上躺了两个时辰,感觉脑海中的脉络都捋齐了才见了郑嬷嬷。

郑嬷嬷是裴惊鹊祖母身边的老人,自裴惊鹊的母亲去世后就一直协助着管理后宅,也就是裴惊鹊出嫁之后,她才被温姨娘以年岁太大的缘故送到了别院荣养。

知道温姨娘借机夺权,郑嬷嬷没有坚持,干净利落地松了手,待在别院的时候听闻府中被弄的乱糟糟也没有一句话说。

她心里明白温姨娘做妾多年根本没有管家的能力,只要耐心等到小女君归来,她的机会就来了。

所幸,她只等了三年。

郑嬷嬷进到念慈院中,仿若没看到裴惊鹊仅穿了一件薄衫就随意躺着的模样,她观察到屋中的一角燃着暖烘烘的银霜炭,低声交待侍女们不要将窗户关严实。

“女君,别院种了一片梅林,我知道您喜欢,每年冬日都储存了一些花瓣,配以燕窝熬了汤,您尝尝这个味道对不对?”

紧接着,她亲手端了一只玉碗放在裴惊鹊的面前,里面是散发热气的汤液,最上一层飘浮着浅红色的花瓣。

裴惊鹊眼睛一亮,欢欢喜喜捧着玉碗,将一碗汤液喝了下去。

唇齿留香,她餍足又慵懒地眯了眯一双水眸,和郑嬷嬷说,她在河东的时候就想念郑嬷嬷熬的汤。

“女君您回来了京城,以后日日能喝到。”

郑嬷嬷眼中满是慈爱,她没有孙女,自幼养在祖父母跟前的裴惊鹊是她看着长大的。

“那也说不准,没准儿我过两日又嫁人了。”裴惊鹊想到自己身上糊里糊涂地多了一桩婚事,笑了一声,又叹一口气。

命运半点不由人,她就是随处漂泊的浮萍,总也没个固定的去处。

“女君可有烦扰的心事?”郑嬷嬷察觉到端倪,问道。

裴惊鹊摇头,眼珠乌黑明亮,“烦扰倒没有,我想一想还挺期待的。就是姑母和表兄那里,我放不下心。”

她的声音慢慢低下来,含着不为人知的沉闷。

因为远在河东,她得到的消息滞后粗陋,想要提醒太子表兄却已经来不及了。

太子因为是储君,门下投了许多宾客,加上承光宫中的妃妾家族,上百上千的人依附在太子的身后,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次太子被重罚就是因为太子看重的一个门客出了错漏,玩忽职守,任由他治理的那块地方交易铁器,结果铁具外流到了戎族,冬日戎族入侵雍州,致使雍州大乱。

她没猜错的话,顾峤离京处理的就是雍州的乱子。

太子失职犯错,很快被一些人扣上勾结外敌的罪名,姑母辩解求情直接被禁足深宫……裴惊鹊闭了闭眼睛,这一场危机如同父亲所说,想要平稳度过绝对不是易事。

她要从哪一方面下手呢?不能明着为太子洗脱,也不能拨动天子敏感的神经,春祭礼快要到了,若真的让赵王主持成功,她这边的局面就更加危险。

“我听闻主君走动了不少人家,但都没得到有用的法子,孟姨娘也归家求了她的兄长,孟家人出了一招,让二郎君求娶朱氏女。”

郑嬷嬷顿了顿,没法描述自己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的心情。

那得要蠢到什么程度才会自掘根基,皇后娘娘是裴氏倾注了全力推上去的,太子还没被废呢居然倒戈赵王,娶赵王的亲表妹进裴家……天下人怎么看裴氏一族,裴氏会成为笑柄!

“父亲怎么说?”裴惊鹊语气冷厉,她今日才听到孟家的打算。

“主君没有答应,呵斥了孟姨娘,二郎君应该也没同意。”郑嬷嬷急忙回答。

“算他还有些脑子,否则,裴弘和他那个娘立刻从裴氏滚出去,那么听姓孟的话,就去做孟家的儿子。”

裴惊鹊心里厌恶,靠着和裴氏以及太子表兄沾亲带故的关系,孟家得了不少便宜,如今却恬不知耻地做起了赵王和朱氏的马前卒。

她当即也就毫不客气,直接同郑嬷嬷吩咐将府中孟姨娘的人全部换掉,“有人若敢阻拦,一律杖责二十送到偏远的庄子里。”

裴惊鹊手里有老国公留下的人马,郑嬷嬷完全不担心,带了人退下。

晚上,等到裴惊鹊休息好了,与家中的人一同用膳,除了她之外,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对劲。

裴郢坐在主位,他的身后立着泫然欲泣的孟姨娘。

他看了一眼神色各异的子女,尤其是怒气摆在脸上的四女,长长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离他最近的长女身上。

长女容貌昳丽,慢慢吞吞地咬着一块牛乳截饼,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察觉到他的视线,她弯了弯眼睛,指着席面上的一道鳢鱼羹,说自己想吃。

裴郢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净了手亲自盛了一碗鱼肉羹,让一边的仆妇送到长女的面前。

裴惊鹊尝了一口鱼肉羹,眼波流转,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不出意外,她瞥到了那个女人惨白的脸色。

想告状,不仅要看她有没有机会,更要看她有没有这个底气。

就算她的父亲真的朝她发难,裴惊鹊也不会当回事,裴氏从来都不是她的父亲做主。

从前是她的祖父,现在是她。

只是她远嫁河东愿意给他们自己折腾的机会,可惜三年时间了,没折腾出什么好果子。

“四妹妹的眼睛往这边都要瞪出窟窿了,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裴惊鹊放下调羹,手托着腮,歪头朝席上唯一一个怒气冲冲的少女笑。

手腕的镯子碧莹莹,宛若一汪泉水。

裴四娘对上她的笑,终于忍不住,高声问她想做什么,“你和离归家,母亲不仅没有嫌弃你还好心好意地为你着想,可你呢?夺母亲的权,还要打母亲的脸!”

三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比如把一个人的心气无限度地放大,特别被宠惯的少女。

“四娘住嘴!”

“你这说的什么话?快和你阿姊道歉。”

“四妹妹,你不可如此。”

“妙菱!”

“四姐姐……”

孟姨娘、裴父、裴三娘、裴弘乃至年纪尚小的裴五郎都开了口,裴四娘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呼吸急促,怒气更甚。

她盯着裴惊鹊,仿佛对方是罪大恶极的仇人。

其实也不差了。

裴惊鹊不在京城,她的日子过的多痛快,母亲掌家,父亲疼爱,兄长进取,她就是裴氏最尊贵的小娘子。

就是因为有这位阿姊的存在,她的生母战战兢兢,她的兄长无法名正言顺地成为裴氏的继承人,她也要低人一头。

外头的言论沸沸扬扬,裴四娘听的太多了。说裴惊鹊寡廉鲜耻,不守规矩,被人休弃,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嫁出去;说裴氏的小娘子被她连累,注定没有好的前程;又说裴家快要败了,到时候人人可欺……

她一回到家中就羞辱自己的母亲兄长,将母亲所有的亲信赶出府去,偏偏父亲又默不作声,这叫裴四娘怎么能忍?

“姑母和表兄遭难,你不好好待在河东求人帮忙,却还要任性地和离,给家里添乱逞威风。阿姊,你配这一声阿姊吗?”裴四娘恨极,声声尖利。

裴惊鹊笑吟吟地听她讲完,指尖点了点脸颊,眼中满是诚恳,“对啊,我就是个祸害,让四妹妹你不开心了,真是太对不起了。”

“可是,”她拉长了语调,声音骤然变的凉薄,“不开心又能怎么办呢?她自甘下、贱要去做人妾室,生了你与裴弘两个也没有做裴氏宗妇的资格,脑子里的水倒一倒,勿要犯蠢,不然,啊呀,也要被赶到庄子里面自生自灭。”

“你!”裴四娘气的脸红。

“还有,这么多年了,我最爱的事就是逞威风添乱,你再忍一忍?实在忍不了就和你姨娘一块滚去庄子。”裴惊鹊眨了眨眼睫毛,施施然地用帕子擦了擦唇角。

她一边想着玉佩的络子用什么颜色,一边笑问自己的父亲裴郢,自己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

裴郢对长女唯天下不乱的性子了解透彻,无奈地扶了扶额头,让仆妇将孟姨娘和四女都先带回房中。

“对长姊不敬,四娘,你多在房中反省反省。”

他撇过头,没去看孟姨娘和女儿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他对不起枝枝,父亲临终前又再三交待裴氏由枝枝做主,裴郢只能这么做。

再者,裴郢也清楚,长女不在的时日,他的纵容养大了孟姨娘和一对儿女的心。

“四妹妹说的不对,祖母本就留下遗命让郑嬷嬷管理后宅。而且,阿姊归家不是坏事。”

“有阿姊在,家中让人安心。”

少了两个人,裴三娘和裴五郎小声开口,打破了沉寂。他们二人不是孟姨娘所生,生母的脑子显然更清醒一些,知道是非好歹。

裴惊鹊对着他们笑了笑,又凉凉地看了裴弘一眼。

“外头的传言很难听,四娘受了影响,阿……阿姊尽管解决为好。”裴弘的语气僵硬,但总算表露了自己的意思,不喜她又不愿和她撕破脸皮。

“真的很难听吗?”闻言,裴惊鹊生出了好奇心,略一思索决定要多听一听。

她要举办一个宴会,庆祝自己和离归家!

“还要往宫里送个信儿,我都这般凄惨了,皇帝姑父应该会让姑母出宫安慰安慰我吧。”

裴惊鹊打定了主意,面不改色地让裴弘还有裴三娘一起去拟定帖子。

当然,送往宫中的她会自己书写。

对了,顾家的帖子也得她来,毕竟是未婚夫,不能假手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