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曾经说过,裴惊鹊生了一副懒骨头,以及一颗热的快凉的更快的心。
对此,裴惊鹊很不以为然。
不过隔了一个晚上,当得知涧水已过,她歪在马车里面,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滑过墨绿色的玉佩,又觉得太子表兄的话有些道理。
因为知道被追杀的危机解了七七八八,京城就在眼前,裴惊鹊骨子里的那股懒散与凉薄重新占据了上风。
无论是讨好还是靠近顾峤的心思都淡了下来。
磨磨蹭蹭了许久,快到了中午,新的一壶云顶茶才被她泡出来,送到了顾峤的面前。
送去茶水的人是翡香,裴惊鹊自己散着头发压根没有从奢华的马车中出来,照她的话说,前不久才弄巧成拙讨好不成反惹了顾世叔生气,现在她就莫往人跟前凑了。
她朝着侍女们解释的时候振振有词,翡香和青萍两个跟随她多年的人却很明白,只是一个晚上,自家娘子的一颗心就冷了下来。
她对那位不知身份的大人兴致大减,恐怕再过一日到了京城,便提也不提一句了。
其中发生了什么她们并不知道,但对这个结果她们也不感到意外。
“昨夜可恨的贼人冲着娘子而来,多亏有大人相助,不然我们不会这般顺利过了涧水。”翡香奉命送去云顶茶,当着顾峤的面表达了对他的感谢,随后又恭敬地献上了放在锦盒里面的百年野参还有前朝的孤品书画。
顾峤拒绝过一次,裴惊鹊又锲而不舍地送了第二次,作为昨夜救了自己的感谢。
当然裴惊鹊知道以顾家的底蕴和顾峤的地位,根本不会缺少这些俗物,所以她又交代翡香说,日后如若有用到裴氏的地方,裴惊鹊一定不遗余力。
不再是裴惊鹊自己,而是整个裴氏,这个承诺是绝对有诚意的。
闻言,顾峤垂下眼睑,往日寡淡平静的面庞挂上了一分似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冰面上生成的云雾,寒到彻骨,无法呼吸。
窥见他神色的亲信立刻知晓情况不对,默契地绷紧身体。
顾峤没说什么,略抬了抬眉,收下了裴惊鹊的谢礼,让侍女退下了。
他养气的功夫好,自然随便不会和一个女子计较。
往后的一日,虽然膳食和茶点依旧送上,但裴惊鹊都没有再露过面,她就像是彻底地回到了一个不大熟悉的世侄女该有的位置,保持敬重同时还有距离。
将进京城,两支车队要分道而行,裴惊鹊才微垂着颈子出现在乌木马车的前方,细声细气地请求拜见顾世叔,同其辞别。
顾峤的手中拿着一卷书,檀色冠发和衣袍整整齐齐,没有一处失礼的地方,他掀了眼皮看去,一双灰眸倒映出女子温良浅笑的脸庞,目光冷淡疏离。
也只是一眼,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书卷上,不置一词。
能够平安地到达京城,裴惊鹊的心情很好,她的唇角噙着一抹笑,认真地行礼道了谢,“这一路上多谢世叔照料,惊鹊不懂事,实在叨扰世叔。”
“先前多次冒犯,惊鹊自知不对,一直没脸再见世叔,如今分别在即,惊鹊不得不厚着脸皮招世叔的眼,世叔千万不要再生气,以后惊鹊一定不再出现在世叔的面前。”
冷不丁地又见到人,裴惊鹊冷下来的心轻轻躁动起来,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瞬,她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人自己最好敬而远之。
没有外物威胁的情况下,顾峤这类位高又不可捉摸的人她一般不会主动接近。
濒临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
虽然男人成熟淡漠的外表令她有时蠢蠢欲动,他不着痕迹的放纵和那突然的一抱也让她从好奇中生出几分兴奋。
可惜与遗憾是真的,利用了人达到了目的就想抽身也是真的。
裴惊鹊在经历了沮丧与后悔过后,又想到这是一个好机会,她赔了罪,再给出谢礼,这段回京的旅程也就可以顺势结束了。
世人都觉得她放浪形骸不知廉耻,事实上裴惊鹊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羞耻心在的,仔细一琢磨,自己为了保命前前后后对着端正的顾首辅……唉……不堪入目啊。
眼见着人对自己没那种心思,还动了怒,她也只能退的远远的,不惹人心烦。
“世叔放心,回京途中发生的所有事情,惊鹊都会守口如瓶,不向外人泄露一个字出去。”
裴惊鹊还在说,贴心地表示这段时日就当没有存在过,她不会影响顾首辅的清名。什么男女衣衫不整地共处一室,什么他帮她穿鞋,什么他抱着她……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男人的手指翻过一张书页,冷白色的手背,青筋明显。
顾峤平静地看着前人对祭祀天地的描述,淡淡开口,语调听不出有任何情绪。
他说,“礼不可废,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坏了规矩。”
这个人包括裴惊鹊,也包括他自己。
裴惊鹊肉眼可见地没有听懂他话中的意思,微微仰头,妩媚的眼眸朦胧迷茫,什么礼又是什么规矩。
顾峤终于抽空去看她,黑中带灰的瞳仁如同刮骨的刀,异常锐利,要将她整个人穿透。
裴惊鹊浑身一僵,那种不受控制的不安弥漫到全身,心道他的怒气还未消去?
低眉顺眼,她快速地承认了错误,连世叔也不敢再喊了,有些可怜地唤了顾相。
她还以为收下了野参和书画,就代表着他原谅了自己的失礼举动,没曾想根本就不是!
也对,那块墨绿色的玉佩他也没再要回去。
“顾相要如何才能消气,或者您要惊鹊如何去做不算坏了规矩?”
女子穿着飘逸的青色罗裙,外罩月白色的轻裘,她往前一步,唇瓣的嫣红一张一合,笑容很诚恳。
顾峤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居高临下睨着她,眸光生冷,裴惊鹊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勉强。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招惹了一个麻烦的存在,想要轻描淡写地收场显然没有那么容易。
不过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还是会招惹人罢了,毕竟小命是最重要的。
“您要惊鹊怎么做?”面对他长久的凝视,她强撑着镇定,踮着脚尖冲他笑,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漂亮生动。
短暂的对峙之后,顾峤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落在女子的发顶,轻轻地为她理了理头发,就像是嘱咐孩童一样,淡淡同她说,“先前我同你说过,只要存在,就不会被人遗忘。同样,发生过的事情,坏过的规矩,迟早会有人发现。”
头顶传来的力道很轻,却也太重,裴惊鹊呼吸微顿,一眨不眨地盯着人。
“你与明曜退婚,算是顾家对不起你,于情,你多次唐突冒犯,我却不能罚你要你的命。所以,于理,你凑过来破了男女大防,我就必须要娶你。”
“回去准备吧,过后我会派人到承恩公府商议。”
他的手从她的发上收回,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波动,大概是在说一件不甚重要的小事。
不值得费心,也无需消耗精力。
男女大防坏了不止一两次,他多次警告她也并不收敛,在他做下了决定之后再乖巧地回归世侄女的位置,太晚了,也没有任何用处。
有心人只要查探,怎会不知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
顾峤的声名与地位不会容许一个无法控制的隐患存在,那么,他只会娶了她,放在家里,无人可以指摘。
裴惊鹊终于知道了他给自己麒麟玉佩的用意,双眸不由得失了神,怎么会是这样啊,她想破了头也不会料到是这个结果。
是,她一开始是存了一些无法言说的心思,可那都是兴致一起随心下的行为,从来没想过后果。
再者,她现在没了危险,那股子散漫的劲头一回来,她懒得去折腾。
裴惊鹊思索了片刻就想拒绝,笑吟吟地说自己不在意那些虚名,“我才与周晋安和离,怎么能与顾相您相配?外人若是质疑,也肯定是朝着惊鹊来,不会波及顾相的。”
骂也是骂她寡廉鲜耻,她习惯了并不在乎。
“我说了礼不可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顾峤对她的拒绝反应平平,又沉声说了一句,“开始由你,结尾却由不得你。除非时光倒转,一切没有开始。”
世间哪有全都如一个人心意的道理?占了便宜卖了乖,又想着按照自己的方式当作一切不存在,可能吗?
如果没有这个开始的话,她和上百人就是死路一条。
顾峤的话就是暗示这一点,而裴惊鹊不想死。
一旦弄懂了此时没有她可以置喙的余地,裴惊鹊歪了歪头,又像是个没事人一样,眼巴巴地问道,“那我嫁给世叔的话,您是不生气了吗?”
事情朝着一个她没有预料到的方向去,她快速地权衡利弊,无法拒绝后接受地毫不犹豫。
谁叫她一开始就居心不良?
不就是嫁人?
裴惊鹊觉得虽然快了些,但比起一条性命,折腾些勉勉强强也可以接受。
顾峤看了她一眼没有应她,低声吩咐随从赶路进入京城,因为她,他们已经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
“……慢一些,我和世叔一起吧。”裴惊鹊飞快地用手指抓住了车辕,因为急切,她的鼻尖泛着一点点红,眸中水意越发潋滟。
既然已经答应了嫁人,她就想着多与未来的夫君相处相处。
“回你该回的地方。”顾峤的灰眸再度看向她,多了几分严厉,似是对她现在的举动很不满意。
裴惊鹊满脸无辜地哦了一声,眼看着他将车门合上。
所以,真的只是因为礼不可废才要娶她呀。不然这么凶做什么……
“我们也进京吧。”她不顾侍女们的欲言又止回到华盖马车中,懒洋洋地解了裘衣。
“……是。”
两支车队前后驶进京城,走向不一样的道路,金红色的华盖马车也很快吸引了不少人的打量。
得知里头是和离归家的裴氏女,车队中的其他人则是裴氏的家仆,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大名鼎鼎的裴家女娘,过了三年,京城中的人也没有忘了她。
“和离?我看是不守妇德被人休弃了!以后看谁还敢娶她!”不知是谁,冷笑着说出了鄙夷的话。
从前不敢明着,现在都知道承恩公府摇摇欲坠,一些人也不怕了。
这人的声音不小,就连在马车里的裴惊鹊都听到了,她眼睛一转,笑眯眯地打开了车窗。
摆摆手阻止了气愤的侍女,她一本正经地对着那人点头。
“是啊,没人敢再娶我,我这一生是要孤苦无依了。唉,日后不知得多凄惨呢,想一想就忍不住要哭。”
裴惊鹊弯着眸笑,一张小脸明媚,耀眼到会发光。
那个人脸色难看,人群中也没有再说话讽刺的了。
男女老少,他们只顾着看她脸上的笑。
众所周知裴氏女名声不佳,可美貌却是这世间唯一,无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