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起这个人的名字,裴惊鹊破天荒地有些心虚。
无他,认真算起来,顾峤顾首辅与她有些渊源,因为他是顾明曜的亲叔父。顾明曜又是谁呢?是裴惊鹊自幼就定下的未婚夫。
当然,在裴惊鹊看上考中了探花的周晋安之时,她与顾明曜的婚约已经退掉不存在了。
主动上门退掉这桩婚事的人是裴惊鹊……至于退婚的缘由,她想着想着又理直气壮起来。
退婚又不能怪到她的身上!
顾明曜长相英俊,身形挺拔,两人一开始定下婚约时裴惊鹊很喜欢,每逢佳节她还会主动给他写信,邀请他出门游玩,遇到好吃的好玩的她也没有忘记他,开开心心地和他分享。
她这个未婚妻做的多好多尽职啊,也没见顾明曜的表情有过不乐意。
可是!就在两家开始商议婚期的节骨眼上,裴惊鹊竟然发现了顾明曜收用了两名通房!不仅如此,他还把裴惊鹊送给他的平安符转送给了姑家的表妹!
这裴惊鹊怎么能忍?她深思熟虑了整整两个时辰啊,连最爱的梅花露都没饮用,直接冲到了顾家去。
姑家表妹的事不好说出来,可两名通房是实打实存在的啊。裴惊鹊的理由很充分,顾明曜不重视她这个未婚妻,顾家打承恩公府的脸,婚约必须立刻退掉!
其实顾家确实理亏,因为凡是持身清正的人家都不会在正室进门之前收用妾室。
可没奈何裴惊鹊一个未婚的小娘子挑破了此事,还睁着一双似懂非懂的大眼睛反问了顾明曜的父母一句话。
“原来,这就是顾家的家风啊?”
此话一出,顾家人的脸色都隐隐发青,婚约火速退掉了。
事情传了出去,顾明曜遭受了一些质疑,但与此同时,裴惊鹊张狂无状、肆意妄为的坏名声也传的很广。
裴惊鹊是不在乎的,此时此刻也完全不后悔。然而,顾家人可能在乎,尤其是那位权重位高的首辅。
在顾明曜的口中,他的小叔父年纪虽然只比他长了六七岁,但为人的秉性比他的祖父都要严肃板正。
裴惊鹊记起顾明曜微带畏惧的感慨,“自我能记事以来,就从没见过叔父有任何失态懈怠的时刻,他连中三元,家中人皆欢喜不已,可叔父仍旧还是那副平淡的表情。他几乎不笑,不与人取乐,每日何时用膳何时读书何时沐浴也都是固定的,不容许任何行差就错。”
她当时就觉得这样的人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事,果然在她和顾明曜退婚后的隔月,顾峤成了本朝年纪最轻的首辅。
数年过去,顾峤的地位只会更高更稳固,否则邓郡守也不会那般小心谨慎。
裴惊鹊心知肚明,表兄和姑母受挫,她所谓国公之女的名头就什么不是,死了也无关紧要。但不管宁妃还是赵王,亦或是其他想要杀她的人,都不敢对当朝首辅下手。
除非他们嫌自己的命活的太长了。
要不就蹭一蹭这位曾经的顾叔父?好歹她当初也认认真真地唤了好几声叔父。蹭一蹭护卫而已,一点都不过分呢。
侄债叔偿!顾明曜亏欠她,那是不容分辨的事实!
一旦想到了法子,裴惊鹊就变得自在起来,从容闭上了眼睛。
次日她惯例睡到了日上三竿,先是懒洋洋地拥着锦被磨蹭了小半个时辰,才半阖着眼眸叫了侍女进来。
穿衣、洗漱、梳妆,又半个时辰之后,裴惊鹊才想起来问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
“哪能这般快呢,娘子,若真把东西全带走回京城,郡丞府都得拆下来大半。”青萍依旧是愤愤不已,她一点不想把东西便宜给了周家人。
尤其今日她又听到了一些关于娘子的流言之后。
“寡廉鲜耻纳妾的人是姑爷,还想对娘子动手的是周老夫人,外头却都在传娘子您善妒以势逼人,姑爷忍无可忍与您和离。”
“娘子,周家的做法的确过分了。”莫说青萍,就连稳重寡言的翡香都表示了不满。
裴惊鹊惬意地品味着唇齿间梅露的芬香,心想今天的名声又变烂了一些,真是好极了。
那她接下来无论做些什么都不会有人大惊小怪。
“你想拆那就动手嘛,我的嫁妆全都要带走天经地义,周晋安不会如何的。”她笑眯眯地让青萍带几个人“清理”郡丞府,务必要仔细着来。
青萍闻言不觉有异,兴冲冲地按照她的吩咐去做了,反正娘子做的出格的事多了去了,不差这一桩。
倒是翡香看出了些端倪,无声地用目光询问自家娘子。
“翡香,你带人去到郡城中打听,这几日河东郡会有一位贵人途经,他经过的那日我们就从周家离开。”
她不会冒着风险去探听顾峤一行人,但郡守府的动向轻易就可以查到的。
裴惊鹊打起了小算盘,笑靥如花,因为饮了有些酒味的梅花露,两颊粉扑扑的如同涂了胭脂。
从她的身上当真看不出一丁点儿和离之后的失意,隔着一扇轩窗,远远望见这一抹笑容之后,周晋安的双眸微赤。
“……郎君,您要过去吗?”他身边的亲随见他迟迟不动,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我忘了,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傲骨不折,心性不改,注定不是我的……只待半年,半年就好。”周晋安低声呢喃,阴郁之色慢慢弥漫到他俊美的脸上。
不知为何,亲随听到了他的话之后心中划过一道寒意。
人的骨头都是硬的,性子也是早早就长成的,怎么能变呢。
……
和离之后,裴惊鹊的日子过的和从前没有什么变化。
她笃定周晋安要脸面不会阻止她拆郡丞府的举动,周老夫人和周家其他人气的跳脚又如何,有嫁妆单子在,数十个身高体壮的家仆站出来,她完全有底气。
虽然外头的名声已经烂到无可复加,但裴惊鹊早就习惯了……
一直到三日后,翡香从郡守府得到了次日宴请贵客的消息,裴惊鹊才让青萍收手。
一大早,她就像无事发生一般,换了一件精美的衣裙,化了妩媚的妆容,浅笑盈盈地到周父周母的面前辞行。
周晋安依旧去了邓郡守府上,人不在。
“虽然我和晋安和离后,已经不是伯父伯母的儿媳,但是我一直深知尊敬长辈的道理,嫁妆里面带不走的东西就留给伯父伯母了。不对,伯父伯母自恃长辈,肯定不会收下,那就留给晋安好了。紫檀木的屏风,明珠霞帐,还有库房里太过沉重的几座山石。也当这些年我惦记与晋安的情谊……”
女子言辞诚恳,开头的话还能听的下去,然后她话锋陡然一转,周父周母表情都变得难看起来。
裴惊鹊却像是没看到似的,继续好心好意地劝人,“伯父伯母,有一句话我一定得叮嘱你们,你们尽管偏疼其余两子,可也不能忽视了晋安。为人父母要公平公正,他们烂泥扶不上墙是他们的错,与晋安是无关的。”
“啊呀,尤其是三郎,又蠢又坏的,我觉得他迟早会祸害你们全家。不要落得抄家流放的下场才好呢。”她的眼眸颇为同情地瞅了下周三郎的夫人孟氏,没办法,她也记仇。
孟氏牙齿咬的咯咯响,周老太爷气的胡须乱颤,至于周老夫人,更是目眦俱裂,恶狠狠地盯着她。
裴惊鹊见好就收,眼看着他们快要忍不住了,乖巧懂事地行了一礼,施施然步出了郡丞府的大门。
郡丞府的门外不乏有看热闹的人,裴惊鹊对那些灼灼甚至带着恶意鄙视的目光完全不在意,她好脾气地朝着这些人颔首示意,挥挥衣袖,姿态优美地上了马车。
为了让人看的更清楚一些,她还贴心打开了马车的窗户呢。
华盖之下,美人巧笑颜兮,眉心特意点的一朵红莲勾魂摄魄,不知惊艳了多少人。
然而,他们一开始都不敢露出痴迷的神色,只是用目光追随着,一直到马车完全消失。
“以后再也看不到了。”不知是谁在叹息,也不知是谁在怅然,自古以来哪有不喜爱美丽的人,尤其这种美丽还十分张扬。
“要不,跟上去?出城也有一段路,对,我只是想出城……”
“对,我也要出城办事。”
“我也是。”
男女老少都有,怀着一点隐晦的心思默默地往出城的方向走,这种异状自然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
“五爷,已经查清楚了,听闻河东郡丞周晋安的夫人……今日和离出府,那些百姓聚在一起是为了看热闹。”
匡梁低声朝着马车中安坐的男子禀报,语气微有停顿,周晋安娶妻的那日他和五爷亲眼目睹,自然知道引起异状的主人公姓甚名谁。
承恩公之女,太子的亲表妹,裴氏女裴惊鹊,曾经也是府中二郎君的未婚妻。
“嗯,让邬庭启程吧。”马车里传来男子毫无波动的声音。
“是。”闻言,匡梁有些惊讶,他还以为五爷途经河东郡会赏脸与邓郡守见上一面,没想到竟是一刻都不停留。
不过他转念一想,京中最近乱象频发,五爷既处理好了雍州的祸乱,早些回去也好。
一行人整理行装,低调地随着人流往城外而去,不知情的人只觉得他们是一支普通的行商。
接近中午的时候,匡梁骑在马上望见了前方毫不逊色他们的车队,别说,那辆金红色华盖的马车还真是十分显眼。
整辆马车都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让人总忍不住看去,相比较起来,他家五爷乘坐的这辆就古朴简单多了,匡梁嘴角微抽,暗道裴氏女果然不负她的名声。
走到哪里都是最高调引人注目的。
可是很快,匡梁就顾不得想那些往事了,因为裴氏女的车队忽然停了下来。
出城的宽敞官道就这么一条,他们也不得不停下,端看前头的车队要做什么。
然后一群面无表情手上沾血的亲卫就看到那些人搬出了屏风软榻,布置好了桌台,熟练地焚香点火,竟是要在官道旁……起居用膳。
匡梁沉默了片刻,一五一十地将外头的情况和车内的男子禀报。
“不必管,驶过去。”男子依旧波澜不惊,一行人很快经过那辆华盖马车,紧接着越过去,没有丁点儿停顿。
正要从马车中下来休息的裴惊鹊压根不知她想要等待的人已经悄悄离去,毕竟她以为首辅的阵仗应该十分浩大。
女子站在车辕上睁大了眼睛向后方眺望,心道等顾峤见过了邓郡守之后出城迟早会遇到她。
她只要慢吞吞地静候就好了。
估摸会到下午了,裴惊鹊心下大定,提着裙摆步下车辕,然后下一刻脚底蓦然踩到了一块硬物。
她好奇地捡起来,拿在手中,日光下,一方墨绿色的麒麟玉佩映入她的眼帘。
凡佩戴麒麟者,身份必然贵重。
玉佩的反面刻着三个字,顾从易。
裴惊鹊恍然记起,顾明曜告诉她,他的叔父顾峤表字从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