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很像她

白玉从梦中惊醒,眸底恐惧未散,她大口喘着粗气,冷汗不止。

又是那场梦。

不同于往常,这回她看清了。

那个握着她手,梦中唤她长姐的孩童模样。

粉雕玉琢,生一双极为狭长的眼。

衣袍发暗,浑身上下却绣着金丝银线,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白玉想再细细回忆,只感到脑袋一阵昏沉,胀痛厉害。

她无奈抵着额头向屋里四周看去,空无一人。

在卧病在床的这些时日里,白玉未去祝贺裴璟生辰礼,听蒲欢说府里并未大办,就好似不知道般,与往日无异。

或是他喜清净,院里伺候的奴仆少,不办生辰也在情理之中。

正想着,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是蒲欢回来了:“姑娘醒了,感觉身子可还有什么不爽快的?”

“好些了……”白玉话才到嘴边,只见门后进来位男人,垂着头,看不清容貌。

她不禁开口询问:“这位是?”

男人闻言,缓缓抬头,琥珀色的狐狸眼笑意分明:“姑娘的平安符可顺利求到了?”

是清涯寺的好心指路人,有过两面之缘,今儿是第三次见。

“求到了。”

那道视线投来,白玉意识到她现下衣着虽穿戴完整,但并不算得体面,于是撑着身子往后一仰,借着纱帐掩住了面容。

“还未请教公子怎么称呼,又为何来到此处?”

将军府也不是任何人都能随意进来的。

男人垂眸,目光很快偏于屋内地面:“唤扶玉便好,在下本意寻将军有要事,方才在前院等着,瞧见这位姑娘万分焦急。碰巧在下医术略懂皮毛,便跟着过来,唐突拜访,确实冒昧了,请见谅。”

语气中带着诚恳,不似说谎。

“那位老先生今日还不在,所以我才请了这位公子。”蒲欢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

“有劳,”她隔着纱帐伸手臂,露出一截雪白肤色,“我身子骨酸软,实在起不来,麻烦扶玉公子了。”

“好。”

说罢,他把手中纸伞立在一旁,呈着白帕轻柔放置于白玉手腕处。

不同往日里药草的苦味,鼻尖取而代之的是股幽幽兰花香。

扶玉指节分明,隐约带了些屋外的凉意,眼神专注,不曾分心。

倏地,白玉记起那日在清涯寺,他曾说过,自己像他的一位故人。

再加上匆忙告别,她没细问,而现今人就一帘之隔,有关身世的蛛丝马迹,白玉不愿错过。

“那日,我曾记得你说过,我像你的一位故人。”她装作若无其事道。

腕上白帕随长指一晃。

扶玉撩起眼皮,笑盈盈反问:“姑娘莫不是对在下这位故人好奇?”

白玉没否认:“自然。”

“说像也不像。”他端详着白玉,认真评判起来,“她素来穿着艳丽,性子傲烈,是个呲牙必报的人,即使寄人篱下,也压不弯脊背,总而言之绝不会吃亏。”

白玉捕捉到了男人眼里闪过的一抹流光,她道:“听你一说,我倒想认识认识。”

恰恰相反的性格,着实令人艳羡。

扶玉温润眸底一怔,眼尾很快染了笑意:“会的,会很快见面的。”

他把过脉后极有分寸施了一礼:“姑娘身子骨需静养,在下会开一道方子,早晚各服一次,切记不可中断。”

“谢过公子。”

话音一落,门口踏进只黑靴,靴底被擦得白中发亮,他剑眉高挑,似鹰眼般的黑眸,直勾勾盯着屋内。

“你怎会在此处?”

白玉看见来人,阖住了眼,背过身去。她知道的,裴璟不是来寻她。

扶玉转身,言笑自若:“裴将军,在下只不过闲来无事,帮府中人瞧瞧毛病,您怎么无端端就怒了?”

裴璟噎住,攥着的拳头一松,别扭道:“本将军觉得不妥,女子房间岂能随意进出。”

“不妥……此言有理。”扶玉收起帕子,“哦,那等人病入膏肓就妥了,裴将军想法甚妥,在下钦佩。”

两人谈论,一字不差传入白玉耳中,她脑袋昏沉,听着又难受,声音有气无力打断道:“我乏了,请二位出去争论吧。”

说完,她显得无奈,轻如蚊鸣,想是听不到了。

意料之外的,很安静。

一切戛然而止。

她扭头望向纱帐外,触及到一只带上门的手,轻又缓。

古铜色。

饱经风霜,糙中带硬。

裴璟的。

不知怎的,她居然心安很多,睡意朦胧,无意识勾起嘴角。

府邸屋檐下,裴璟在石板处蓦然站立,他手心厚茧正覆着腰间匕首,眉间怒气隐隐冲淡了。

“白玉,身子骨如何?”

“那位病着的姑娘?是个好名字。”扶玉回,“不好说,落下病根太多,日积月累,并非短时间能养好。”

他又问:“你有医治法子?”

扶玉将卷好的药方递过去:“在下不才,除汤药外,还需配上日日针灸,药浴,才可好转一二。”

裴璟颔首:“知晓了。”

“不过,”扶玉摇头,“此苦非常人所能承受,在下觉着她娇弱……”

裴璟打断:“用不着你操心。”

扶玉轻笑:“裴将军,你可不要忘了,过几日启程去接小王爷,无暇分身。还有,皇上派在下来,想提醒将军几句。”

裴璟眸底一暗:“说。”

“清涯寺,不能查。”扶玉睫羽低压,淹没了笑意,“也查不得。”

他指的是黑衣人行刺一事。

“陆家倒霉,是他们的事。”扶玉靠近,低声道,“你懂得站位,是你的事,莫要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扶玉突然觉得肩膀一重,余光下,男人掌背青脉暴起,像是要捏碎,随即恢复如初。

“本将军知道了。”裴璟忍着怒意往肩膀上一拍,而后无可奈何离开。

眼瞧着裴璟走远,扶玉脖颈略微偏过,他手指弯曲慢条斯理拂过褶皱的衣襟,恍然之间瞧不出任何情绪。

待裴璟反应过来时,他已独身来到抓药的地儿,店中伙计原本悠闲荡着腿,嘴哼小曲,拨着算盘。

看见裴璟来,伙计如临大敌,慌乱起身却迎来四仰八叉的局面,算盘也跟着翻了个身,“砰”一声毫无防备摔到地面。

“哎呦……”伙计揉了把老腰,走路一瘸一拐,“哎呦,裴将军来了,小的有失远迎,不知今日来访有何贵干?”

“没什么。”他面无表情捡起算盘,放在旁边,“买药。”

伙计一愣:“买药啊,行。”

“药方。”

伙计赶紧把手往腰间布料蹭着,又恭恭敬敬接过:“稍等。”

抓药的同时,伙计还时不时往后瞄去,见裴璟再没其余动作,他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要知道,皇城下的达官贵人是不好相处的,大多都昂首提胸,就差拿鼻孔看他们这种下等人了。

前些日子,也是将军模样的人,老大三粗,脾气不好,一言不合就砸了店铺,人走前扔了几个银钱,仍不忘嘲讽一般,实在可恶。

那将军他认得,是太后亲侄。

前些年有战功,百姓倒也心服口服,再后来靠着太后坐享其成,所做之事实在可恶。

而眼前这位新提拔上来的将军,确实是摸爬滚打,一步步杀出来的,百姓有目共睹,以前只远远见过,如今来了,觉着比想象中平易近人。

“多谢。”

见裴璟道过谢拿好药,仍然没走出店门的打算,伙计疑惑道:“将军,可还有啥事?”

裴璟没瞒着:“可有止苦的玩意儿?”

白玉这一觉睡得很沉。

直到鼻尖弥漫过药苦味,她闭着眼,不情愿地皱起了眉:“蒲欢,太苦了,不想喝。”

她甚至觉得那苦都快要浸入骨髓了。

耳边,汤匙撩拨着。

白玉挣扎半晌,终于睁开了眼,她看到坐在床边的人,呼吸一滞,可话到嘴边剩下的仅有沉默。

“喝吧。”裴璟舀了小半勺,“我最近打听过你家人下落,还是毫无所获。”

见白玉点点头,盯着勺没动静,裴璟以为是她怕药太苦,又道:“身子养好了,才能更好找亲人。”

“我自己来就好。”白玉小心接过,又不习惯他注视,撇开话题,“身子有碍,还未祝贺将军生辰。”

“我没有过生辰的习惯。”

白玉耳闻,埋着脸憋气,她一股脑喝下药,喉咙口后知后觉发苦,一阵翻江倒海。

药,越来越苦了。

“吃糖人会好些。”

白玉不可置信看着眼前出现的糖人:“蒲欢,买的?”

裴璟没回答:“吃吧。”

白玉没犹豫,咬了一口,甜到发腻,恨不得全部塞进嘴里,去去苦味。

“甜吗?”

得到白玉肯定回复后,他道:“那便好,几日后我要离府一段时日,后有人帮你医治。”

“会去很久吗?”

“不确定。”裴璟语气停顿,“我会派几个人在你别院,应无大碍,放心养病,我不打扰你了。”

说完,他端着空碗起身。

起身之间,他们距离那样近,她依稀看到了裴璟藏在衣袍下,那枚缝有平安符的香囊。

也罢,祝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