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佳人在侧

佳人在侧?

白玉心咯噔一下,对上那双笑脸盈盈的狐狸眼,显然不信。

“天色不早,姑娘顺着这条小路过去,大抵就能看到你心上人了。”他又是遥遥一指。

白玉不解:“你我素不相识,公子为何帮我?”

“你很像我一位故人……”男人仰头望天,有碎叶飘过他眉间,像遮了层纱,迷离恍惚。

他拱手告辞:“在下还有些事处理,先行告退,就不陪姑娘了。”

“这人真奇怪,说话神神秘秘的,装神弄鬼。”

“不可妄言。”白玉看向灰头土脸的蒲欢,不由叹口气,这般境地她也好不到哪儿去,裙摆早已被树杈划烂,活脱脱乞丐模样,甚是狼狈。

主仆二人按照男人所指好不容易走到空旷处,远远看见几辆车马停靠,不知是谁家的,她们不敢轻举妄动。

很快,白玉发现了裴璟骑着的那匹马,缰绳拴得紧,人却没半个身影。

将军在这?

可还安然无恙。

正当她疑惑想走近细瞧时,一柄银色长剑裹着凉意,从暗处行云流水般飞刺而来。

剑直愣愣立在白玉面前,她浑身打着寒颤,双腿不禁踉跄后退,转眼间人已面容血色全无,手心出了不少虚汗。

难道是与黑衣人一路的?

白玉终是没忍住因害怕叫出了声,从而引出了一众人向她所处方位看来。

或许是出于某种习惯,白玉下意识用袖子遮住半张脸,随后拉着身侧蒲欢想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怎奈她方才被冷不丁那么一吓,不慎崴伤了脚踝,站着都疼痛难忍,更别提走几步。

听着背后脚步声逐渐靠近,白玉甚是心慌,不过还是强忍着情绪,佯装淡定道:“我等只是路过,并无恶意,还请放一条生路。”

边陲战乱时,白玉没日没夜逃亡,亲眼目睹过身边人死状如何惨烈,不曾想到了皇城脚下,也躲不掉此等宿命了么。

要是裴璟在就好了。

平安符也有归属,不算埋没。

“你们怎么在这儿?”

一道她朝思暮想的男声在耳畔响起,同往日般淡漠,却叫人心安无比。

白玉浑身僵在原地,一行清泪倏忽打湿衣衫,她背对着肩膀瑟缩,仿若风吹便会倒。

所遭所遇不知从何说起。

心绪来不及平复,白玉身子刚想正对裴璟启唇倾诉时,另一道娇柔声音从马车内传来打断了她。

“裴璟哥哥,外面何人,你可认识?”话语间透露着几分亲密之意。

“无关紧要的人罢了。”裴璟对外室二字只字未提,他语气像极了局外人。

无关紧要……

短短四个字打在白玉身上,压着喘不过气,又无处宣泄。

她咬唇咽下脱口而出的话,攥紧双手,头一次没有回答裴璟问题。

反而,倔着身子往前走。

没有丝毫留恋。

委屈,恼怒,不甘……

在心口发堵,悲愤到极点,比刀割还要难受。

怪不得,裴璟会轻而易举答应她一道来清涯寺,原是约了佳人作陪。

自作多情的人一直都是自个儿罢了。

她早该清楚的。

如今又算得了什么。

日薄西山,云山雾罩。

白玉硬撑着往小路尽头走去,全然不顾身后响起的马蹄声,她铁了心不回头。

“你要去哪儿?”裴璟居高临下,盯着她磕绊身影剑眉紧锁。

白玉仍旧一言不发,独身前进,仿佛没听到般。

裴璟忘了他究竟唤了几遍,到底来白玉一声不吭,任由伤口发痛不管不顾,也不是办法。

裴璟长臂一揽,手掌环过纤纤楚腰,稍稍发力眼前人便腾空而起,仅是眨眼间,马背上又多一人。

白玉挣扎着,他没松手,掌间用力些便觉得人越发清瘦,硌得骨头疼,裴璟后知后觉放走了些力道。

白玉被禁锢在马上,双腿哪里又使得出劲儿,她只得伸出拳头止不住往男人身上打去。

以此来宣泄不满。

裴璟见惯了她平日里一副温柔顺从的模样,自然没料到白玉也会张牙舞爪,同他闹这么一通。

瞧着算是稀奇。

对裴璟来说,犹如挠痒,实在谈不上伤害。

或是累了,白玉动作变迟缓,但还是有一下没一下打着。

终于,裴璟单手钳起美人下颚,逼其对视,他沉沉发问:“闹够了没?”

白玉脸上泪痕未干,她眼神前所未有的平静,直迎目光,倔强不肯服输。

“我不回将军府,放我下去。”

恍然间,一种道不明的滋味涌上心头。他垂眸,薄唇微顿,似乎在解释:“碰巧遇见的。”

“将军有要事在身。”白玉闭眼不愿看他,“怎会在意无关紧要之人是死是活呢。”

是了。

多可笑啊。

沉默半晌,他伴随着一声叹息,嘴角翕动:“既然你不想回将军府,那便随我去一个地方。”

裴璟骑马去的方位并非将军府,穿出深林豁然开朗,又入长街,灯笼高悬。

圆月浮上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往来行人。

扑通——

石子倏地飞扑湖面,漾起众数水花,月光断断续续碎了一池。

“两位客官,请慢用。”街摊边小二动作利索上好热茶。

白玉看过郎中,她脚踝上过药后,不明所以随着裴璟来到这此处茶摊。

男人身后是喧嚣市井,来往商贩好不热闹,他那身格格不入的衣袍混迹其中,多少沾染了些人情味。

裴璟坐对面,将茶伸手推向白玉:“喝。”

语气不容拒绝。

不知怎的,这幅场景让她莫名回忆起在边陲的日子,裴璟与百姓齐聚一桌大块朵颐,发出的笑由内而外,叫人胸腔发颤。

而白玉就是百姓其中之一,躲在人群注视他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丝毫。

眼下周围人少了很多,彼此间距离倒是愈发远。

白玉鼻尖一阵酸涩,她捧着热茶,低下头一股暖流滚过喉咙口,才慢慢把体内寒气压下去。

“说吧,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男人审视的目光向白玉投来。

“逃命,误打误撞。”她眼眶不自觉变红,反问,“那将军呢?”

“碰巧遇见。”

言简意赅,与先前答案一模一样。

裴璟不懂为何白玉今日会如此反常,换平日她畏手畏脚,又怎敢来冲他质问,左右不过噤了声,再无后文。

怕是今儿受这么一遭的缘故。一个姑娘家,着实难为她了。

相对无言良久。

“有些事你不该过问。”他指节揽过茶盏,手背青脉跳动着,从里到外,警告意味十足。

白玉明显一噎,她别开脸,语调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所以……将军就是想跟我说这些?”

像罪人一样接受审问?

明明死里逃生的人是她,反倒成了错。

小二吆喝声在小摊边回荡,周遭再吵再闹,白玉都听不见,她现下脑子一片混乱,离开是唯一念头。

“罢了,将军既然不想说,又何必带我来这儿。”

话毕,白玉作势起身就要离开。不料她脚踝骨发痛厉害,手扶着桌面根本不足以支撑身子站立,继而向后趔去,不受控制。

就当白玉即将撞到旁侧路过之人时,暗中一只手迅速朝她伸来,搭在身后游刃有余往回按。

大片黑影落在她身前,冷冽气息随手部动作入侵,白玉出于本能,慌乱之下胡乱抓着,碰到后感觉有些硌手。

白玉猛地仰头,像是碰到了脖颈,而后听到头顶传来一道闷声,不轻不重。

裴璟抱住了她……

男人浓重呼吸近在咫尺,她余光的景物仿佛一瞬凝结,慢了点又一点。

扑通扑通——

心往前撞着,脸隐隐发烫。

裴璟的脸被黑暗笼罩,看不清神色,白玉两只手紧贴在他衣襟前,一时忘了要作何反应。

呆呆怔在原地。

“抓紧我。”他压着嗓子,“别被人群冲散。”

嘭——

一点流光腾空而起,丝丝缕缕划过苍穹,揉进夜空碎成了漫天银花。

如雨飘坠,陆离斑驳。

恍惚间,四目相对。

她看清了裴璟,同时也看清对方眼底映着的自己,不太平静。

然后,二人心照不宣松开彼此。

“谢过将……”白玉抿唇,发觉人全涌着桥边去了,茶摊变得空荡荡,顿时清净许多。

“起初这里并不热闹。”裴璟望向人群自顾自道,“虽无人问津,但它是流民乞丐的庇护所。”

“后来天子仁德,派人修缮,每逢此日便会放烟花庆祝。”

浮光掠过裴璟侧脸,影影绰绰,他眼神幽深,藏匿儿时不为人所知的经历。

裴璟收回视线,恢复如初:“我娘常来这儿……又生性喜静,所以我今日是去寻她的。”

换往日,裴璟惜字如金,断然不会与她多话一句,而且他好像从来没有谈过关于生母的事。

白玉只了解府里那位夫人是裴老将军的侧室,后因正室离世被扶正,变为正妻生有一子。

裴璟分府别住,常年在外征战沙场,没多少交集。

裴璟去祭奠生母,那种感情她很难体会,但知道这对其他人来说很重要。

白玉有记忆起就是独身一人,此前她未曾体会过有家人在侧的感觉。

到将军府,结识了蒲欢她们,白玉心底总是暖暖的,相处久了或许与家人没什么两样。

况且她早已默认亲人在逃亡路上出了意外,若是活着再好不过……

脑海没记忆,感情阻隔着,实在谈不上所谓亲人。

就像从小被遗弃的孤儿,分别数年与亲人再度重逢,她大抵不会抱着一同哭,最多瞧瞧对方模样,是个怎么样的人,待陌生人般客气。

倘若恢复记忆,另当别论。

按照裴璟的性子,以防万一,做任何事都会有时酒在侧,他生母在将军府人人避之不谈,支开侍卫也算合情合理。

所以……今日种种,一切都是巧合,是她多虑了?

鬼使神差的,白玉编出一套说辞。她见裴璟不再过多言语,识趣点着下巴。

胸口闷着的气,也没之前堵了。

卖花灯的孩童适时走来:“大哥哥,给你夫人买盏花灯吧,把愿望写上去很灵的。”

白玉脸一红,眼神却忍不住往裴璟身上瞟,只看他半蹲下身子,问:“这么晚,怎么不回去?”

“阿娘病重,有钱才能治病。”孩童选了盏漂亮花灯,捧在小小手心里,“我亲手做的,大哥哥买一个吧。”

裴璟略过孩童,往后面筐里瞥了一眼:“我都买了,你早些回去。”

“谢谢,谢谢大哥哥!”

说着他掏出钱袋,往孩童怀里塞:“装好了,花灯留一个给你,就当替我许个愿。”

目送孩童跑远,裴璟站起身,拿了盏花灯递给她:“别辜负孩子的好意,许个愿吧。”

“好”

于是,白玉才反应过来蒲欢没了身影:“蒲欢……她人呢。”

气昏头,把人都忘了。

“让她先回府了。”

白玉乖觉坐在茶摊长凳上,小心翼翼在花灯提笔,她好奇道:“那将军有愿望吗?”

“秘密。”他冷不丁问道,“你呢?”说完裴璟手中笔略微停顿,留下一点墨水。

她一字一句认真回答:“希望将军下次不要失约。”

他收笔:“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白玉脚踝还伤着,不宜过多走动,放花灯由裴璟代劳,她坐在旁边,倒也惬意。

但愿裴璟下次真的不会失约。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说完这些话,解开误会,好像距离变近了。

裴璟拿起最后一盏花灯,他望着孩童之前离开方向若有所思,回神间又瞧见白玉,他无意识勾起嘴角,写下愿望。

男人手指一松,掌中物轻推入湖面,看灯任水流而去。

他望向夜空,没由来问一句,“好看吗?”

“好看。”白玉飞快瞥过他侧脸,嘟囔了句,“就是有点凶。”

她喜上心头,自然不会再计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是有些疑惑轿中女子是哪家姑娘,为何举止那般亲昵。

迟疑半晌,白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问:“将军遇到的是什么人?”

裴璟陷入沉思,他长睫收敛,背过身回应:“陆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