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个无关,现在的我,想要和你,你们一起活下去。”
话音才落,赵明州只觉得自己怀中一热,刚才掩面痛哭的女孩儿已经扑倒了她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明州学着桐君的样子拍了拍女孩儿的头,扬声道:“当然,和我一起走也并不是万无一失,相反也许会愈加危险。如果各位有任何的顾虑,可以随时选择离开。”
她从自己的包袱中掏出了尚未变卖的一串珍珠项链,放在一片没有被血迹侵蚀的干燥地面上:“我去当铺打听过,这上面的珍珠叫南珠,每一颗都挺值钱。今日,我们也算有了过命的交情,想走的人,一人来取一颗吧!”
众女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半晌,才终于行动起来。选择离开的,绝大多数是带着孩子的妇女和老妪,几乎所有年轻力壮的女子都坚定地站到了赵明州的身后。
待所有人完成了选择,赵明州站起身,默默地走到那块原先放着珍珠项链的土地上,此刻那里只余一根空空的串线,一颗南珠也没有留下。她弯下腰,将食指在一旁的血泊中蘸了蘸,留下了三个鲜红的大字:赵明州。
她向着那些扶老携幼,站立在阳光中的众人拱了拱手:“愿终有一日,我们能以自由之身重逢。”
说完,赵明州便大踏步地向着那支新成立的队伍的走去。
那支队伍里,有满脸疤痕的桐君,有刚才号啕大哭的少女,有拿着一根短棍的妇人,细细算来竟有十数人之多。她们的面庞被阳光照得通亮,似乎连喷溅的血污都被那光芒洗净一般,她们笑着看向赵明州,如同新生。
她们知道赵明州刚刚留下的署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们将替离开的姐妹承担这场杀戮带来的全部后果;意味着她们将面临更为严酷的绞杀与追捕;意味着她们将从逃人升级为叛军,再也没有机会同“赵明州”这三个字解绑。
可那又如何,她是赵明州啊!
是永远不屈从为奴隶的赵明州啊!
天边那轮辉煌的旭日仍在不断地攀升,从最初的橙红到如今的炽烈,直直刺向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山川、河流、草木、鸟兽,都被它肆无忌惮的大手涂抹上金色的边缘,熠熠生辉,将仅剩的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赵明州走入等待着她的人群,模糊了自己的轮廓。
那些女子相互搀扶着,拥挤着,消失在漫天的光彩里。
* * *
是夜,天降大雨。
桐君的野外生存经验比赵明州丰富得多,早早便带着众人寻到了避雨的洞穴。在借着火把将洞穴的里里外外都检查过一遍后,众人方才安下心来。
经过一天的相处,赵明州勉强记住了几个人的名字。除了最有辨识度的桐君之外,爱哭包绾绾和圆脸膛的张翠蛾也是队伍中和赵明州接触最密切的两个人。
此刻,众女子蜷缩在洞穴潮湿的地面上,鼾声四起。绾绾的小脸儿埋在张翠蛾的怀抱里,泪水湮湿了衣衫。体力最好的赵明州和桐君,自告奋勇承担了守夜的任务。
桐君的火坑制作得非常巧妙,她先在湿润的土地上挖出一个不到半米的垂直坑洞作为主火孔,又在主火孔上风口的位置挖了一个稍微倾斜的坑洞与之相连。这样,既能掩藏主火孔的火光,又能给火焰提供充足的氧气燃烧,还避免了火焰被大风熄灭。
赵明州饶有兴致地看着桐君挖好火坑,用干燥的落叶将其引燃。
“冒昧地问一下,在成为逃人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桐君将破烂的衣衫搭在被火焰烤热的土坑上,回道:“我从出生就是奴隶,你是奴隶,你的子子孙孙便都是奴隶,没得选。我懂这些,只是因为我的使命便是提那帮满人放马,日积月累地就学会了。”
“那你……还有亲人吗?”赵明州问得小心翼翼。
“没有了”,桐君摇了摇头,眼睛始终盯着那团跳跃的火焰:“本来还有一个哥哥,但是去年他被鞑子用马拖死了……”
桐君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一些,带着训斥地语气道:“还说呢,靴子都烫了洞,还不脱下来!”
赵明州被她这一变脸吓了一跳,赶紧把靴子扒下来递给她。桐君接过马靴,叹了口气:“我给你补补,很快就跟新的一样了。”
赵明州不敢反驳,点头称是。
少女穿针引线,指尖如飞星。与布满疤痕的面庞不同,桐君的手指纤长灵活,皮肤柔软细腻,指尖微微上翘,形状极美。引得赵明州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暗道:这么好看的手,学拳不白瞎了,可是不学又不行,总得让她们学会自保吧……
正暗自纠结着,却听桐君开口道:“那你呢,为什么不跟着义军走,反而独自一人?是为了那个人吗?”
“嗯”,赵明州轻声应了,“我的生命里只剩下她了。”
回应赵明州的,是颇为漫长的一段沉默。良久,桐君又道:“那岂不是太孤独了。”
桐君的声音又轻又远,恍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也许吧,桐君你见过大海吗?”赵明州反问道:“大海边总是有堤岸的……我的人生就是一道低得过分的堤岸,都不用涨潮,只要再泛起一丁点儿浪花,对我来说就是没顶之灾了。”
“我怕任何人……成为那朵浪花。”
无论是齐白岳、华夏、陆宇火鼎……她都把对方假定成了那朵浪花,最勇敢的,往往也最懦弱。
“嘁”,桐君发出一声小狗喷鼻般的声响,她抬起头,用那双莹亮的眼睛毫无顾忌地瞪视着赵明州微垂的侧脸:“那你可想错了,从今天起,我就是加固堤坝的石头。在我死之前,休想有人淹没你。”
一双带着少女体温的马靴被怼到了赵明州的鼻尖儿前:“喏,补好了,仔细着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