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旌旗招展,张灯结彩,军民同乐。
在女真人大举南侵之际,宁波府却因王之仁与其麾下浙兵的加入,呈现出一种与中原大地截然不同的气象。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灯火的光亮,每个人的脑海中都畅想着这座府城的未来,每个人的眼里都呈现着兴奋的色泽,这般气象也可称之为——希望。
而此刻的赵明州就被这样一种向死而生的“希望”感染着,震撼着。在这场全城参与的欢宴之上,她与太多的人碰杯,与太多的人拱手道贺,与太多的人相视而笑,以至于她很难清晰地回忆出那些人的面容,唯一能够记住的,是那些同样耀眼的笑容。
期间,华夏和齐白岳始终陪伴左右,如同两个护法一般,替她挡住了那一碗接着一碗过分热情的浊酒。可即便如此,赵明州也还是饮下了不少,脸色逐渐红润起来。在宴会最为热火朝天之时,连齐白岳都被拽走加入了喧闹的人群,赵明州悄然离席,走入了屋后空寂无人的庭院。
本就是暑热正酣,宴席中又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赵明州早已燥热难耐,此时被夜风一激,脸色反倒更红了,恰如院中那株盛放的凤凰花。赵明州走到树下,扶着虬结的树干,缓缓坐下身,抬起了头。
头顶,是密密匝匝的花朵连绵而成的帷幕,花瓣交映的缝隙之中,如水的月色柔柔地泄了下来,泼了赵明州一身,她就那样静静地仰着头,半晌,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刻的她终于明白,提前剧透是一种多么残忍的刑罚,她拥有的并不是预知结局的超能力,而是永远无法真心喜悦的荒谬感。初入这个时代之际,她尚能自欺欺人的超脱凡尘,可随着这些时日的相处与碰撞,她再也没有了曾经的底气,固执地认为自己还能独善其身。
而华夏也恰是在这一刻,步入了院中。
只一眼,他便看见了那凤凰花树下沉静而孤独的身影。他静静地聆听着她长久的叹息声,看着她任由花朵和月光拂了满身,凝望着她微微闭上那双桀骜明亮的眼睛,直到他的目光太过放肆,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
“华公子,你也喝多了?”赵明州一扫愁郁,露出一个明快的笑容。
“没有,我是出来寻你。”华夏温声回道。
“我可不能再喝了,再喝……”
——再喝今夜便走不了了。
“阿州姑娘,你去意已决了,对吗?”华夏向前踏出几步,整个人走入凉涔涔的月色里。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注视着着赵明州的眼睛,只是若有似无地扫过她头顶绚烂的凤凰花。
“是。”赵明州深吸一口气,盯着华夏黑色的靴面,直愣愣地回道。
在华夏面前,她没有必要隐藏,他们之间有着过命的交情,自然也有着不同寻常的默契。
“其实,在王总兵告知永明王下落之时,我便已然猜到今日便是阿州姑娘留在宁波府的最后一日了。”
“你不拦我?”
华夏笑了:“在我这里,阿州姑娘永远来去自由。更何况,凭阿州姑娘的本事,别说我一介书生,就是数百北虏也只能望洋兴叹。”
赵明州也轻轻地笑了:“其实,我能帮你们的也就这么多了……只是,那臭小子我得拜托你照看一下。”
“齐小兄弟?阿州姑娘,你不带他一起吗?”华夏怔道。
“那孩子……”赵明州表情复杂地笑了,“我不想害死他,我希望他有朝一日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可如果跟着我,只怕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临,这也是我留了谢三宾一条命的原因。”
华夏垂眸思虑半晌,叹息道:“还是阿州姑娘想得周全,可是……齐小兄弟未必做此想,我还是觉得……”
“你觉得我应该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赵明州抬起头,不闪不避地看向月色中的男子,苦涩地摇了摇头:“这个机会,我从一开始就没给过他。”
——现在后悔也晚了……
“如果阿州姑娘真的觉得为此之计,方为上策,那华某一定也会竭尽全力保证齐小兄弟的安全。”
赵明州心头微微一暖,冲口而出道:“还有你自己的。”
华夏目光一滞,一股滚烫的潮涌冲上面颊,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在这一瞬,他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奢望,让他想踏出一步挟住赵明州的衣袖。他终究是不愿意唐突了她,可若是能拦住她的去路,哪怕扯住她衣袖这般无礼的举动,他也妄图试一试。
可月下的人儿,终究一动未动。
再抬头,赵明州已经走出了一段路,她没有道别,甚至没有说一声“再见”。
“阿州姑娘”,华夏干涩地开口,赵明州的步子顿了顿,“广西苍梧山高路远,总不能走着去。华某的那匹花斑马,阿州姑娘也曾骑过,最是温驯坚韧,若姑娘不嫌弃,便带它走吧。”
“那……恭敬不如从命,我可牵走咯!”赵明州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抖,她没有回头,只是抬起胳膊,大咧咧地挥了挥。
她的步子很大,比寻常人坚定,就仿佛为了心中所念,哪怕追风逐浪、踏平山海亦在所不惜。华夏的目光盯在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上,黏着了许久,直至她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老马识途,也许终有一日……
他喉结微微动了动,似乎咽下了千言万语,最终化作唇边略带怅惘的笑意:“齐小兄弟,你还在吧?”
随着话音的落下,身后的树丛晃了晃,一个瘦削的人影钻了出来,同华夏一样出神地望着远方。
“你若当真想随她同往,为何不与阿州姑娘说呢?”华夏转过头,如同安抚幼童般温声问道。
齐白岳簇起眉头,鼻梁上皱出猫儿般的细纹:“你不也没说?”
发泄完了脾气,齐白岳又自觉理亏,嘟囔着补充道:“阿姊答应过我,不会丢下我……等我日后变强了,她自会来领我走。”
华夏宽柔地笑了:“是啊,阿州姑娘一向一诺千金。”
齐白岳揉了揉被夜风吹得发红的眼睛,心中暗道:她若是不来领我,我也自会杀到她身边去。
一长一幼的二人并肩站了许久,久到华夏已经开始担心更深露重,是不是该领着这位少年回房之时,齐白岳突然蹦出的一句话又让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华公子,你是不是喜欢阿姊?”
齐白岳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华夏的脸,那张脸上有他所没有的温润如玉,见之令人如沐春风。
只见那位赵明州口中的君子深吸了几口气,似乎是竭尽全力平缓自己语气中的怅然之意:“阿州姑娘就像一座山,山梁是风骨,山巅是勇气,而山谷是谦逊。试问这世间之人,有谁能不爱山呢?”
“但我又岂能因此,做那愚公呢?”
最后这句话,华夏说得轻而又轻,既像是在回答齐白岳,又像是在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