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扬州十日(五)

赵般般拼尽全力大喘了一口气,过量的空气充溢着肺部,让她的胸腔如同风箱一般鼓胀起来,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及皆是独属于医院的苍白,这种颜色陪伴她度过了有生以来的11年时光,不出意外的话还将陪伴她继续走下去……不对……不对!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赵般般怔怔地盯着头顶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许久,在她残存的记忆中,她是收到了阿姐死在拳台上的噩耗后,心脏病发猝死的。那种蚀骨的悲怆与痛楚,到现在还隐约可感,难道……那只是一场噩梦吗?

然而,病床旁冰冷伫立的心电监护仪打破了赵般般的幻想,光屏上的那一条直线昭示着赵般般生命的终结。

——那这里……是天堂吗?

躺了半晌,她终于鼓起勇气从床上坐了起来,熟门熟路地摘下连接在身上的各种监测仪器,伸长了脚去够放在床下的拖鞋,然而她脚尖接触到的,却是坚实平滑的地面。

本该放在床下的毛绒兔拖鞋不见了,连带着盛放牙杯牙刷和洗面奶的脸盆也不见了,整个病房中除了一张病床和病床旁的仪器外,其余的一切似乎都随着她的生命彻底消散了。

般般叹了口气,心中自嘲:死都死了,还这么挑挑拣拣……

她光着脚,推开了病房的大门。

虽然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看到病房外的景色时,赵般般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病房外并不是意料之中阴冷的医院走廊,而是一座被阳光沁润的古色古香的庭院,白墙黛瓦,绿芜绕阶,燕声如翦,一条清溪潺潺其间,溪流婉转绕过庭院正中的花甸,花甸之上一株华盖十数米的杏花树尽态极妍。

她记得这株杏花树。

在她六岁那年,阿姐曾带她去过一座杳无人迹的小山丘,那山丘之上便盛放着这样一株杏花树。那是她有限而短暂的生命中难以忘怀的温柔记忆。

般般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被这株杏花树一分为二划开的庭院的另一端。在正对她病房门的另一边有一间厢房。同她走出的那间极具现代气息的冰冷病房不同,庭院另一端的厢房却如同古画中剪裁出来的一般,古旧而华美,隽着扑面而来的属于某个早已逝去时代的气息。

隔着杏花树纷纷飘落的花雨,那间厢房同赵般般的病房遥遥相望,构成一幅奇妙的图景。古对今,黄对苍,似乎穿过那片花香的帘幕,就能走到另一处时空中一般。

般般深吸一口气,稚嫩瘦弱的手轻抚在杏花树粗糙舒展的树干之上,此时她整个人正立于庭院的正中心的轴点上,般般只觉有一道无形的墙将她一分为二,一半留在现代,而另外一半却即将融入某个未知的时空。

也许是早已接受了自己死亡的现实,般般并不觉得害怕,相反一股隐隐的期待从心中涌出:既然能看到杏花树,说不定还能再见见阿姐呢!

这样想着,赵般般定了定神,抬步向着那微掩着门的厢房走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这间外表看上去华美讲究的厢房,内里却只有一张古旧的竹榻,竟是和赵般般只有一张病床的病房如出一辙。定睛瞧去,竹榻上正蜷着一个人,那人将自己紧紧埋在被褥之中,背朝着门口,难以辨明身份。

不知为何,虽然尚不知道被褥下躲藏的究竟是何人,可看着那微微起伏颤动的锦被,般般心中却腾起一股难言的亲切感。

她轻手轻脚地凑到竹榻边,生怕吓着对方一般,柔声唤道:“你好,请问……”

锦被下的颤动突然停了,半晌一阵陌生的男声响起:“你是何人?”

那声音比之般般的还要惶惑不安,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恐惧。

“我叫般般,赵般般,你呢?”

也许是因为女孩儿声音柔婉带笑,锦被中的人轻轻地掀起被子的一角,偷眼朝外瞧去。浅碧深紫的锦被中簇拥的,是一张让尚且年幼的般般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的脸。

那是一张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美丽憔悴的脸,就仿佛那锦被下盖着的不是瑟瑟发抖的年轻男子,而是门外那株杏花树凝萃的精魂。

杏花初始绽放之时,花瓣往往稍带绯色,若美人颊畔的飞红。而随着花朵逐渐开放,花瓣的颜色便会越来越浅,越来越淡,及至最后凋零之时,花朵将会呈现出如初雪般的洁白,恰如面前的男子,盛放着一种带着绝望的美。

“你……还好吗?”般般的声音更轻了。

“他们……他们来抓我了!”男子慌乱地朝着绣窗望了一眼,而随着他目光的游移,原本寂然无声的窗外却响起了金戈铁马之音!火光,人影,刀声,箭啸如同海浪一般彻底淹没了这片幻境,男子的恐惧在这一刻也感染了赵般般,她下意识地抓住锦被的一角,颤声问:“他们是谁?”

“大西军,黄虎的大西军!”

赵般般自小就听着南明的故事长大,自然知晓所谓“黄虎”就是大西军的首领张献忠的别称。而被大西军抓走的人……赵般般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她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子,无论是他华贵考究的服饰,还是他摄人心魄的容貌,亦或是他被大西军抓走的经历,无不昭示着他真实的身份……

那个因为长相俊美,极具帝王之相,而引得数名八旗官兵剪辫拥护,拼死相救的人……

那个年少之时与父亲走散,被大西军俘虏,幸得军中明朝旧臣舍命相护才逃出生天的人……

不是永历小皇帝朱由榔又是何人!

“你是——朱由榔!”

随着女孩儿震惊不已地这声喊,般般只觉腰腹处传来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大拉力,将她扯拽着向地面掼去。意想之中的坚硬地面没有出现,相反,迎接拥抱般般的是无尽黑暗的虚空。

急速的坠落感只持续了数秒,再次睁开双眼的赵般般惊异地打量着面前的景象。目之所及,是四面绸缎包裹的厢壁,失魂落魄的般般刚刚抬起手扶住厢壁,就紧接着被一阵颠簸抛向空中,脑袋狠狠撞在轿厢的顶部。

她竟然出现在一驾飞驰的马车之上!

赵般般慌乱无措之余,一股哭笑不得的无奈涌上心头。虽然在自己短暂的生命之中,并没有从任何书籍或者任何人的口中得知人死后将经历的境况,可如今的自己所遭遇的这些,也为免太奇诡了吧?

刚刚她才见到了活生生的朱由榔,现在就莫名其妙地掉到了马车里?

——死便死了,还能这么折腾人的吗?

然而,当赵般般的目光黏着在自己扶着轿壁的手时,她几乎要哭了出来。原本属于她的,白皙瘦弱的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骨节分明,十指修长的大手,这双手的手指比她长出一节,手掌更是大了两圈,这明明……明明是一双男人的手啊!

巨大的无助与割裂感冲击着般般脆弱的神经,透过朦胧的泪眼,她慌乱地寻找着任何一根自己能摸到的救命稻草。

恰在此时,如同回应她的期待一般,马车的帘幕被风掀起了一角。一张赵般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在马车外一闪而过。

哪怕她此时穿着明制的旧衣,哪怕她曾经齐耳的短发此刻成了平定四方巾下挽起的长发,可那张脸,以及那双眸子里笃定的眼神却是分毫未变。

“阿姐,救我!”赵般般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