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的街道上,一名穿着明显不合身军服的清兵,肩抗着一个小男孩儿,歪别着一把沾血的腰刀,一摇三晃地走着。男孩儿的双手无力地垂耷着,随着清兵的脚步摇摆,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皮肤让人难以辨别,他究竟是屠城后的遗孤,还是这场野蛮战争的牺牲品。
很显然,那个步态虚浮的大兵,就是乔装改扮的赵明州。
在手刃了两人重伤一人后,赵明州没有选择立时出城。相反,她好整以暇地在临街的民居仔细搜罗了一阵,将包袱皮儿撑得满满当当,方才趁着尚未散去的夜色向城门口走去。此时约莫是凌晨四点,正是人的思绪最为昏聩无防的时刻。
可惜,赵明州还是低估了这群被她称之为“NPC”的古人。
原先拦阻她出城的汉人士兵已经被满人替代,叽里咕噜地说着赵明州听不懂的语言。为首一人指了指赵明州肩上扛着的男孩儿,声色俱厉地喊了些什么。
赵明州一个头两个大,透过帽盔的下沿,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的穿着,却悲凉地发现自己很难从衣着辨别出对方的身份品级。但是从对方颐指气使的样子来看,定然是比自己这个大头兵要高出许多。
赵明州对面站着的是一名牛录额真,见赵明州只是呆愣愣站着却不答话,他的火气也上来了。此次屠城,他被委派的任务是看守一方城门,自然就失却了抢掠搜刮的机会,手下的兵士们所获也不多,本就窝着一肚子火儿。
此时见赵明州拎着鼓鼓囊囊的包袱,还大模大样地往城外走,便有心为难,想要赵明州吐出点儿好处费,权当吃酒钱。
二人一个呵斥,一个迷茫,直嚷得周围的清兵也呼啦啦围了上来。赵明州心中暗道不好,肩膀一顶,将小男孩儿往上扯了扯,另一只手便悄无声息地向着腰间的佩刀摸去。
赵明州对自己的身手有着绝对的自信,可却深深忌惮于满城乌压压的清军。若是此刻动手,只怕自己绝讨不到好处,可是……肩膀上沉甸甸的重量让她打消了自己逃避的念头,既然逃不脱,那便打打看,打不打得过,也要打了才知道!
战局一触即发,牛录额真也从赵明州帽盔掩映下的眸子里嗅出了血腥而危险的味道,顿时也警觉起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自己与赵明州之间的距离。
就在这时,二人之间微妙的间距中踏入了一双草鞋,如同分开红海的摩西般,将二者敌对的潮涌隔绝开来。赵明州和那名牛录额真同时将目光移到了草鞋的主人身上——那是一名身着黄色袈裟,头戴僧帽的大喇嘛。
赵明州的目光里掺杂着警惕与初来乍到的穿越者固有的迷茫,而牛录额真的脸色却是变了,怨怼与煞气化作小心翼翼地恭顺。只见那大喇嘛低声同牛录额真说了些什么,那牛录额真立刻让开了道路,高声指挥着兵众将城门打开。
大喇嘛微笑颔首,当先走出城门。他的身后,跟着数名赶着驴车的年轻僧众,驴车之上是堆成小山一般,鲜血淋漓的尸身。赵明州冷眼看着,却见那大喇嘛突然回过身来,冲她轻轻招了招手。
赵明州一怔,脚步却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大喇嘛向城门外走去。
身后的城门重重地闭合,将残忍的杀戮囿于城中。赵明州的步子却慢了下来,警惕地盯着前方缓缓行着的背影。虽然她听不懂这大喇嘛和那名牛录额真的对话,可从对方的表情和态度来判断,这大喇嘛定然也是这场屠虐的帮凶,此刻的她虽然躲过了城中如蝗虫潮般的清军,却逃不脱这帮披着袈裟的刽子手。
——他为什么要救我……
五指扣住刀柄,赵明州随时准备着拔刀出鞘。
“居士,尚不至分道扬镳的时候,他们……还在盯着你。”就在赵明州心中杀意顿起之时,大喇嘛却是开口了,更让人惊异的是,他说出的话语赵明州竟然听懂了。
赵明州强忍住回头查看的冲动,冷冷道:“你不是满人?”
“人心本自清净,三身圆满,不假造作,又何分满蒙汉?”
“嗤”,一抹嘲弄之色溢出嘴角,赵明州道:“说得倒比唱得好听,你问问那驴车上的死人,看他们清不清净,圆不圆满?”
“嗡嘛呢叭咪吽,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居士又何须执念于此?”大喇嘛低声道。
“驴车上身死之人今日得脱轮回,入涅槃道;城中屠戮之人造下杀孽,终有报应。贫僧能做的,唯有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能救一人……便是一人了。”
大喇嘛的声音温柔和缓,声调也无悲无喜,让赵明州原本躁动不安的心逐渐平复下来。
她不再反驳,只是默默跟在大喇嘛的身后,踏着驴车辘辘的节奏,向城外的西南方走去。
走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刺鼻的焦糊味让赵明州不由得蹙起了眉头,这不详的味道让她联想起扬州城中惨绝人寰的景况,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前面不远处,一座如同小山一般柴堆正在燃烧着,熊熊火焰将干柴烧得劈啪作响,腾起的烟尘宛若一条冲天直上的黑蛟,将泛起鱼肚白的天空与悲怆的人世相连接。而那柴堆之中烧灼的,竟是难以计数的尸体。
驴车停了下来,赶车的僧人们开始动手将车上的尸体一一搬运下来,投入火堆之中,化作新一轮的燃料。那蒸腾跳跃着的火焰,如同那扬州城中的疯狂一样,似乎永无止境。
赵明州怔怔地看着,浑然不觉自己正大张着嘴,如一条离水的鱼,一只丧家的犬。大喇嘛回过头,平静地看了赵明州一眼,双手合十道:“锋刀之下,血流漂杵,扬州城外还有四处这样的京观,今日之杀孽,天地同悲。”
“*的。”赵明州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骂了一句。
这是什么狗日的世道。
赵明州和大喇嘛并肩而立了许久,直到驴车上的尸骨都被投入火中,方才长叹一口气,问道:“大喇嘛,你认不认识朱由榔?”
话才出口,赵明州便后悔了,一个满人的喇嘛,又怎么会识得一个明人的小王爷?果不其然,大喇嘛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贫僧不识。不过居士若是寻人,而居士所寻之人也能逃脱今日之劫难,不妨向南去寻。”
“向南……”赵明州抬起头,眸光一亮。
——没错,是该向南!那朱由榔最后都逃到缅甸去了,不就是南边吗!
“多谢。”赵明州一拱手,也不多做停留,拔腿就走。她心中装着妹妹般般,追风逐浪,踏平山海都不过咫尺须臾,自然没有更多的时间同那大喇嘛交谈。可那大喇嘛的目光,却黏着在赵明州挺直的脊背上许久。
他是顺治皇帝钦赐的数名札萨克达喇嘛之一,身份贵重,这也是那牛录额真见到他就气焰顿消的原因。他御赐的身份并不代表他政治上的倾向,相较于肆意屠戮的满人,处于砧板上的汉人更能赢得他的同情。
因此,当他看到赵明州肩上扛着的男孩儿时,他就决定出手带赵明州出城。那男孩儿其实早已经醒了,滚烫的泪水顺着睫毛倾倒而下,打湿了男孩儿的黑发,也浸透了赵明州的衣裳。然而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的赵明州却毫无察觉。
札萨克达喇嘛双手合十,低声颂念:“嗡嘛呢叭咪吽。”低垂的眼睫之下,藏着平静而沉默的悲悯。
曾经宽阔平整的官道上,肩抗男孩儿的赵明州一往无前的大步走着,数座山梁后,一轮红日跃然东升。赵明州抬起手,微眯着眼睛,看向那浑然不觉人间疾苦的太阳,冷漠辉煌。而那同样的光彩,此刻也洒在赵般般,或者说朱由榔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