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扬州十日(三)

赵明州嘴里骂了一句,却没有再拦,她知道男孩儿去意已决,若是再强行拦阻反而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手掌上被男孩儿狠咬一口的位置出现了黏腻潮湿的感觉,赵明州浑不在意地在衣摆上蹭了蹭,悄无声息地翻上了墙头,向墙外看去。

跃动翻飞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夜色,不绝于耳的哭嚎让隐在云中的玄月愈发灰败,灼眼的赤红与瘆人的惨白交织重叠,将墙外的人间地狱不加掩饰的呈现在赵明州的眼前。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死人。

如同被狂风肆虐过的麦田,麦穗以难以名状的诡异姿势相互挤压着、堆叠着。仓黄色的麦田之间,流渗出粘稠的红和浆状的白,在龟裂的地面上氤氲成一片。

每一个如同作物的人,表情都保留着生前最后的挣扎,无法聚焦的眼睛大睁着,喉咙中似乎还藏着一声无望的喊。

尸山血海之中,尚未干瘪的麦穗还在匍匐蠕动着,既像是在寻觅生机,又像是在迎接死亡。

无论是躺着的,还是站着的人,都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了。在这个世界中,躺着的是虫蠹,站着的——是群魔。

明明是初夏的天气,赵明州却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掺着冰碴儿的水,自骨缝中生出蔓延全身的寒凉。

她猛地抬起手,捂住涌入口腔的酸水,强自镇定下来,眼角的余光看到那于她有着一饭之恩的小男孩儿,冲入了嬉笑着围在一起的清兵之中。清兵分成两队,约莫有五六个人拖拽着女人到阴影处蹂躏,而剩下的三人则玩闹般将矛尖和刀刃不断地向着男人身上招呼着。

初时男人还能惨嚎痛呼,拿手臂后背抵挡,待到小男孩儿扑到身前时,男人只能徒劳地四肢抽动,却发不出一丝声响了。

“爹!”小男孩儿呜咽着,紧紧抱住男人残破不堪的身体。

男人的手缓缓向上抬起,竭力向着男孩儿蓬乱的脑袋摸去。然而下一秒,男孩儿发出一声惨叫,像只丧家的小犬一般被清兵一脚踹飞出去。男孩儿在地上滚了数滚,撞在路旁的一株泡桐树的树干上,紫色的泡桐花簌簌地落了下来,遮盖在男孩儿无助颤抖的肩头。

其中一名清兵冲着垂死的男人龇牙笑了一下,很明显男孩儿的出现打扰了他们的兴致,一簇直透入体的银亮矛尖儿结果了男人的性命。

在死亡的瞬间,男人依旧下意识地向着男孩儿的方向望去,脸上露出安抚的却因疼痛而扭曲的笑。

清兵将长矛不带丝毫迟滞地拔了出来,转身向着嚎哭的男孩儿走去。此时的男孩儿已经不知道怕了,清兵走得愈近,他哭喊的声音愈报复似的尖锐。清兵嘴中咕哝了些什么,高高扬起了长矛。

下一秒,一道迅捷到难以捉摸的阴影笼罩了清兵头顶上方的夜空,他只觉得肩膀一沉,脖颈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紧紧箍住。他惶惑地抬起头,夜色深重,恍恍惚惚间只隐约看到那独属于女性的,线条柔和的下颌。

哪里来的疯女人,竟然骑在他的肩上!?

还不待他反应,那下颌动了动,声音冷漠而平静:“虽然对我来说,他们只是NPC,但是你们……太过分了。”

“咔嗒”,骨骼错位的脆响随着赵明州腰胯的发力同时响起,那名清兵的脸上浮起一丝迷茫之色,继而轰然倒地。

赵明州就地一滚,宛若一只狡黠的野兔,她顺手抄起清兵掉落的长矛,熟悉流程般舞动了两下,迎向剩下两个瞠目结舌的清兵。

那两名清兵全然没有料到,这座尸山血海的扬州城内还有赵明州这样的反抗者,扬州城的骨头早已被他们满人打断,带领抗清的史可法都尸体难寻了,哪里又蹦出来这么一号人物!?

然而,赵明州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他们疑惑反应了。手腕一抖,矛尖就直直地捅入其中一人的心脏。荒唐的是,为了进城之后抢掠方便,清兵早已褪去了铠甲,是以此刻的清兵同他们肆意屠虐的百姓一般脆弱。

这一枪带着惯性与愤怒刺入□□,却难以拔出,赵明州微微抬眼,双膝一跪,借势滑了出去,堪堪躲过硕果仅存的那名清兵砍过来的刀锋。

因着常年的搏击训练,赵明州最擅长的便是近身肉搏,再加上八角笼中打磨出来的异于常人的速度与意识,即使对上数人,她也能够眼观六路,游刃有余。因此,当最后那名清兵收住刀势,带着杀意回转过身时,赵明州早已好整以暇地摆好攻击姿势,一拳狠狠击在他没有防护的右腮上。

这一拳使出了实打实的气力,清兵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挺挺地向后倒下,昏死过去。

赵明州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弯腰捡起清兵的长刀,手腕轻旋,一个漂亮的刀花绽放在凌厉的寒芒之间。

“还是刀来得顺手。”赵明州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

她抬头四顾,心下暗自庆幸,虽然她手脚利落,转瞬之间力毙三名清兵,可若不是这夜色深沉,定会引来援军,到时候只怕双拳难敌四手,自己也得折进去。脑中灵光一现,她动作迅速地将其中一名清兵的衣服扒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接着,又顺手抄起掉落在地上的头盔,略略一掸尘土,便扣上了自己的脑袋。

她盯着地上昏聩不醒的清兵看了半响,手起刀落,一根“猪尾巴”就被她削了下来,塞在帽盔里。

“嗯,这便更像了。”赵明州摸了摸那支棱在脑后的毛茬茬的辫子,长舒一口气。

忙活了半晌,一名眉清目秀的汉人公子,摇身一变成了面容模糊的屠城大兵,赵明州转过身,向着泡桐树下的男孩儿走去。

“走吧。”她向男孩儿伸出手。

男孩儿呆呆地坐着,脑袋垂得很低。

“我娘还……”

“小家伙,我救不了所有人。”赵明州打断了他。

——救你,也只是因为那块汗津津的烧饼。

“你明明可以……”男孩儿的每字每句宛若从胸腔的裂缝中挤出来,带着难掩的颤抖与蚀骨的恨意,他抬起头,眸子空洞无光,那双比寻常人略大些的瞳仁此刻如同地极海渊,将所有的生命力吞噬殆尽。“你明明可以救他们!”

赵明州深深地叹了口气,毫无预兆地一个手刀斩在男孩儿的后颈上,男孩儿立时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