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扬州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火灼烧味儿,焦糊之中夹杂着挥之不去的恶臭,让浑浑噩噩的赵明州陡然警醒过来。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拳,在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之际,就重重地朝着鼻尖儿前方不过寸许的距离挥击而出!
“砰”!赵明州的拳风将什么东西直直地击飞了出去,下一秒,那迅捷飞出之物又古怪地荡了回来,如同赵明州练拳时再熟悉不过的速度球,赵明州猛地睁开了眼睛。
瞳孔骤缩,她看清了那鼻尖儿前飘来荡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具高吊在房梁上的尸体。
那具尸体此刻正携着一股腥臭之风,一边旋转一边借着惯性,悠悠地向赵明州扑来。赵明州以手撑地,双腿急蹬,后背撞在了墙上,她一抿嘴,将那声痛呼吞回肚里,定睛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和那具近在咫尺的尸体。
尸体是一名年逾五十的男子,身上的衣服是典型的明制,齐整而华贵。赤褐色的粪水氤氲而出,脏污了衣服的下摆,又沥沥拉拉地滴在地面上,赵明州确认这便是那无孔不入的恶臭的来源。男子已然死去多时了,断无相救的可能。
尸体悬吊着的房梁已经垮塌,墙体也岌岌可危,地面上散乱的帘幕被倾倒的烛台引燃,发出刺鼻的焦糊味儿。见此情景,赵明州扶着晕眩的额头,倚靠着墙面站起身,迅速踩灭了舔舐着空气的火舌。
——这是哪里?
她揉搓了一下自己的脸,原本齐耳的短发变成了此刻四方平定巾下挽起的云鬓,低头扫了一眼,身上也不知何时换上了男装的短打,像是古装剧里小厮的扮相。
深吸一口气,赵明州推开了面前倾倒的房门,嘈杂混乱的声响一股脑地涌进她的耳朵。
木质灼烧的噼啪声、紧张惶惑的脚步声、女子凄厉尖锐的哭喊声、男子愤怒高亢的喝骂声,孩童无助惊恐的嚎哭声化作有形的实体,齐齐扑将而来,让赵明州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地一个趔趄。
——这究竟是哪里?
“还傻站着作甚,鞑子就要入城了!”耳畔响起炸雷般地一声喊,一名肩上扛着孩子飞奔的男子冲着赵明州大叫。他脚步不停,将肩膀上哭个不停地孩子拽了拽,继续向着西面发足狂奔。
——鞑子……
来不及从混沌的脑海中提取更多的信息,赵明州也随着涌动的人流奔跑起来。她跑动的速度很快,在人群中穿行了一阵便撵上了刚刚好心提醒她的男子。
“这是哪里!”她大声向男人询问道。
男人满脸不可置信地回头瞥了她一眼,在触到她额角还留着血的伤口时露出恍然而悲凉的表情:“扬州……这里是扬州。”
“你刚才说,鞑子要入城?什……什么鞑子?”赵明州竭力压过周围喧嚷不断的鼎沸人声。
男人肩膀上的孩子随着跑动不断下滑,赵明州眼疾手快地往上推了推,满头大汗的男子缓了口气,道:“就是那帮清狗啊!围了好几日了,这帮狗杂种要是进来了,只怕咱们一个都不得活!”
赵明州的脑海中蹦出八个字,下意识地喃喃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你说甚?”男子没有听清,晃动个不停的脑袋往赵明州的方向探了探。
赵明州沉声道:“我说你说得对,鞑子若进来了,一个也不得活。”
她的目光穿过时光的迷雾,穿过如同巨大蠕虫般在巷道中拥挤的人群,凝在某个不可知的远方。这一刻她终于能够肯定,她的确是穿越了,还是穿越到了扬州屠城的那一天。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赵明州的动作比脑子反应得更为敏捷,一个闪身便躲到了沿街商铺的檐下,脚步还没停稳,一架四匹马拉着的车辇便风驰电掣地冲将过来,卷起一地的烟尘。那车辇之上端放着一座朱红色的车亭,亭子外围着十二扇精美绝伦的簾子,亭盖四周垂着如意滴珠板,其上流苏凌乱晃动,随着车辇的颠簸发出嘈嘈切切之声。
人群尖叫着闪躲,让本就混乱不堪的街道陷入更大的恐慌之中,车辇也如同冲向礁石的海浪,速度骤然降了下来。
明州微微侧头,正瞥见车辇被风扬起的帘幕后露出一张年轻而苍白的脸。她从来没见过男子的面容上出现过那般俊俏虚弱的眉眼,就恍若被云雾打碎的月光,堪堪落在空寂无人的雪原。那种不容于世的洁白,在混乱的当下更显得惊心动魄,明州的目光也被那片白攫住了。
剧烈晃动的车厢之中,男子的目光也定定地朝着明州的方向望了过来,在触到明州对视的眼神之后便再也不肯挪开。那雪胚塑成的五官生动起来,男子双眉向下一耷,露出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隔着人群向明州大喊道:“阿姐,救我!”
那种神态,就仿佛素不相识的赵明州是他的守护神,在这即将被攻破屠戮的城墙之中,唯有她是他的救赎。
——阿姐?
赵明州僵住了,她终于彻底想起来了。
她叫赵明州,而她的妹妹叫赵般般,自父母相继离世之后,二十岁的明州便承担起了抚养年仅五岁的般般的重任。
般般有着先天性的心脏病,为了妹妹的医药费,自幼习武的明州放弃了苦练的刀法,转而练起了拳。她的搏击不注重地面技巧,仅靠摧枯拉朽的拳势打出了一片天下,仅用两年时间便成为了蝇量级和草量级的双料冠军,也是十年来罕见的赛事黑马。
然而,般般的身体也愈发虚弱起来。为了能给妹妹凑齐天价的手术费,明州接受了投资方的邀请,对战比她高出两个量级的羽量级拳王。这是一场完全不合规的无限制格斗,而赵明州也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在被对手一记重拳击中要害,后脑着地彻底堕入黑暗的瞬间,赵明州头脑中最后一丝神识因着强烈的欲念脱体而出,悠悠荡荡徘徊于半空之中。
“汝已然死去,何故踯躅不离?”虚空之中,一道雌雄莫辨的冷厉声音响起。
“我不能死。”赵明州道。
“万物皆有一死,哪有什么能或不能,愿或不愿。”
“我不能死,般般不能没有我。”赵明州执拗地重复道。
“汝妹赵般般,在汝死后不久,亦会旧疾发作,追随而去,汝无需挂心。”
代表着赵明州的透明灵体光芒骤现,发出愤怒而不屈的呐喊:“少他**的神神叨叨,放我回去!”
虚空中的那道声线似乎是怔了一下,良久道:“天道有常,不为——”
“放我回去!”
“也罢——吾便再给汝一次机会,寻汝妹去罢!”
回忆的白雾骤然消散,赵明州死死盯着车辇远去的方向。此刻的她无比确认,那双无助的眸子后藏着的是谁,那是她的妹妹——般般。虽然赵明州不理解为何般般的灵魂会被困在那个陌生的男子体内,可既然连穿越这种荒谬绝伦的事件都已经发生了,又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呢?
心下主意己定,赵明州再无犹疑,追逐着车辇辘辘的车轮声发足狂奔。可惜人力终究不及马蹄,在追了整整三条街之后,赵明州眼看着那车辇冲出了城门,守城的士兵则奋力将开了一半的城门合拢。
若是城门关了,只怕般般便真的要同她失散了!
赵明州手上生出一股狠劲儿,几乎将正在关门的士兵拽了一个趔趄。
“放肆!”数杆长枪将赵明州团团围住,泛着寒芒的枪尖儿直直杵向她的眼睛。
“哪儿来的刁民!”士兵急赤白脸地揉着自己差点儿被赵明州拽脱臼的膀子,恨声道:“你想作甚!”
“我要出城。”赵明州目光不闪不避,瞪视着对方。
那士兵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身量不高,相貌普通的少年人,竟是嗤笑出声:“出城?这扬州城是你想出便出的?”
“那他凭什么出去。”赵明州泠泠然向着车辇的背影一指。
赵明州刚一冲到城门前的时候,身边尚有几个瞧热闹的百姓。听赵明州想要出城,再看她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还道赵明州是个有身份的,便也跟着叽叽喳喳地架秧子起哄。可及至赵明州问出这句“他凭什么出去”,百姓们登时屏息不语了。
士兵表情复杂地看着赵明州,面上讥讽的笑容淡下去,反倒浮上一层了然的同情:“还以为你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却原来是个傻子……你不认得那位公子?”他一边说,一边拱手朝天一礼。
赵明州缓缓摇了摇头:“他是谁?”
士兵叹了口气,道:“那位可是神宗皇帝嫡嫡亲的龙孙,当今的桂王的亲儿子——永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