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小夜曲V

绞刑架上的男人头颅下垂,眼皮翻露濒死灰白,胸口只剩微弱起伏。他的躯体从上至下布满海浪侵蚀般重重叠叠的伤痕,最早的已经褪色为淤青,最新的尚还红肿渗血,这种存在间隔的伤疤只能说明一件事:长时间规律性的虐待。

黑袍人念念有词地逡巡着,手指拂过伤痕累累的蜡白皮肤,选取腹部的位置,以一枚黄铜铆钉对准脐眼,以木槌猛敲钉进。濒死的男人顿时如油锅中的鱼般剧烈挣扎惨叫起来。

塔尼亚一下子闭上眼,周围狂热的欢呼在黑暗中扭曲成青面獠牙的幢幢鬼怪。正常人不该对同类的惨叫无动于衷,还是说当人投身于群体时会摈弃思考、忽略个体的残忍?

肩膀上被轻按一下,抬头看见提姆平静的侧脸,镜片下的蓝眼睛是群魔乱舞中唯一清明的天窗。塔尼亚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提姆沉吟片刻,“将疼痛当作苦修在人类历史上比比皆是,信者认为,一方面可以通过肉刑洗涤罪孽,一方面在极致的痛苦中灵魂更容易瞻见神明。现代研究也发现生物处在痛苦中的脑电波变化不同寻常。”

塔尼亚:“这真的不是被折磨到精神恍惚了吗……”

“显然科学解释对狂/信/徒是说不通的。”提姆耸肩,目光又投向台上,手指细微比量一下,“你看那人身上的伤口,有什么规律?”

塔尼亚稍微观察:“从上至下,分别集中在头顶、眉心、脖颈、胸口、肚脐和下/腹?”

“嗯……位置很接近人体脉轮,神秘学和瑜伽学中认为人体内有七个能量中心,分别位于额顶、眉心、喉咙、胸口、肚脐、下腹和尾骨,调解着人类的精神机体活动。”他稍一思索,“通过逐步摧毁人体的能量场将活人变为祭品,怪不得每隔七天才会出现一位死者。圣殿门的创始者詹姆·琼斯最开始就是靠自己据神秘学杜撰出来的一套说词哄骗跟随者,他们会这么做倒也不奇怪……”

塔尼亚:“既然是祭品,那么献祭的对象是谁呢?”

话音刚落,台上走出另一个黑袍人,手中拿着一支接近号角的纯金物件,置于面具下轻轻吹动。分明没有传出任何吹奏声,周遭人群却仿佛亲耳聆听神谕般做出虔诚的膜拜与祷告。就像《皇帝的新装》中不约而同称赞那件不存在的华美衣裳的民众,一种真假倒置、黑白颠倒、指鹿为马、荒谬而疯狂的集体氛围,仅存的两个正常人反而被衬托成异类。

随着吹动,台上烛火陡然窜高,光色泼透幕布,霎时拓出幕布后崎岖扩大的影子——庞大得几乎吞吃整面墙,无数触肢海葵般游动,畸形扭错的轮廓不似地球上的任何生物,衬着绞刑架上无力垂死的人祭,宛如伴随风暴海啸降临涯角的恐怖海德拉。第一个黑袍人张开双手,语调高亢狂热到一个吊诡的程度:“承蒙恩赐——天神之使者已然莅临!”

塔尼亚身体一颤,这形状,这样子,怎么看都像当初在地下室追杀她的怪物……她抿紧唇:“……这种东西哪里看着像天使?”

“《圣经》中的天使本来就六翼百眼,形态可怖。”提姆摇了摇头,声线平稳低沉,“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里既没有天使也没有神,只有一群罪犯和被操控的变异生物。”

无声的号角,被操控的怪物,重生之后发生变化的剧情……塔尼亚脑中有什么思绪一闪而过,种种线索像孤立的珍珠散落一地,只需一根丝线就能串联。

她问提姆:“你通知警察了吗?”

对方一颔首:“警察很快就会赶来将这群人一网打尽,至于受害者,仪式才进行到第六天,他应该还有救。”

似是响应他的话语,台上手持号角的第二个黑袍人忽然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人群随之平静下来。他慢慢走到祭台中心,鞋跟敲击地面,变声器修改过的音色沙哑阴冷:“诸位暂且安静。就在刚刚,我收到了一条信息,通知说政/府与警局的爪牙虫豸已然盯上此地,并欲打扰我们神圣的仪式。”

一席话石破天惊,人群炸锅地窃窃私语起来,他勾起不为所动的冷笑,接着道:“至于我们的位置缘何暴/露,我猜……是这里混进来了几只老鼠。”

塔尼亚和提姆对视一眼,在对方目中看见同样紧绷的情绪。

黑袍人接着道:“现在所有出口都已封死,我们可以慢慢排查出混进来的人,并给予他们应有的惩罚。”他话音一顿,面具下的目光如刀冷厉地裁过人群,并最终停留在某处,轻笑起来,“幸运的是,我似乎已经找到了。”

目光笔直锚在塔尼亚和提姆所在之处,狐疑、敌意、审视,无数视线以他们为磁极聚拢,短短几秒拉长到令人窒息。

濒临绷断的危险氛围中,变故发生在一瞬间,提姆毫不迟疑自袖口扔出一枚烟雾弹,浓雾炸开,天花板烟雾感应器拉起尖锐警报,灭火器紧跟着启动。水花倾洒,烛火被浇灭,整个空间顿坠无边黑渊。

人群慌乱炸锅,尖叫,怒骂,哀嚎交织成嘈杂的网。幕后的怪物撕开帷幕朝提姆的方向追去,却被沸盈人声扰乱听觉,发出不悦而烦躁的尖啸。塔尼亚灵活而悄无声息地在拥挤人群中穿梭,凭记忆飞快来到祭台位置,用钥匙边缘划断绞刑架上的绳索,将奄奄一息的男人用自己肩膀扶住。又打开手机灯,一把将手机扔向远处。

黑暗中的怪物犹如趋光的蛾,被吸引着朝光源划过的轨迹追去。

以黑暗为掩护,她架着受害者朝帷幕背后走去。黑袍人声称出口均已堵死,但那怪物走的肯定不是人用通道,逆着它的来路走,就算走不出去,想必也能找到藏身之处。战斗中她帮不上提姆,只要不成为阻碍就好。

黑暗延伸出无止境的舌头,将混乱嘈杂抛在身后,越往深处走越能听到嘀嗒水声,还有身旁受害者浮若游丝的呼吸。走到某处,道路忽然截断塌陷,她一脚踩空,跌入更深渊薮,只来得及用护住受害者的头颅。身体结结实实摔在一片污泥与水泊中,全身骨骼都在震悚发疼。适应了黑暗的目光划向四周,隐约辨别出身处类似下水道的地方。

昏迷的男人被这么一摔,隐约转醒,发出痛苦迷茫的呓语。塔尼亚将他的头颅从自己身上挪开,稳住呼吸稍微安抚:“不要害怕,我是来救你的。”

对方抬起头,露出一张变形的脸,黑暗中那混沌一片的眼睛好似两缕苍白炊烟。

“饿。”他忽然说。

什么?

发生了什么呢?

塔尼亚虚软无力地歪倒下,视线浸水般模糊发黑,发出的声音变成破风箱的“嗬嗬”。她牵起手指往漏风处抚摸,摸到大蓬鲜血,从被牙齿撕开咬断的颈动脉泵出,飞溅得到处都是,像打开堵塞的泉眼,滚滚热血流不尽似的,几乎将她整个人泡溺住。我的血有这么多吗?她漫无目的地想,看到不远处被鲜血泼染的男人,他如梦初醒,紧盯自己的双手,脸孔因痛苦与克制微微抽搐起来,发出无助哀嚎:“不——我都做了什么,我……”

他抱住身体,疯狂而神经质地啃咬起自己。

原来他早被感染了啊。

血液不断流逝,带走热量与生命力,身体变成干瘪下去的热水袋,被无边的寒冷与浓黑拥抱。逐渐暗下去的视野尽头,一对矮跟皮靴慢条斯理迈步走近,最终停在她身边。执号角的黑袍人摘下面具,身后跟着恭顺如奴仆的怪物,他半弯腰抚摸她失血苍白的脸庞,以一种柔软怜惜的韵律轻笑:“可怜、可怜的羔羊,古代的神明在顿悟前必先以肉饲鹰。也许你才是那个历劫的圣人呢。”

“你是……?”

破损的声带挤出字词,塔尼亚挣扎着睁开眼,眼睫犹如溺死在琥珀中的蝴蝶,竭力朝上看——确认这个人的外貌,一点特征也好,一寸皮肤也好。然而视野终究在触及脸庞时黯淡,冥神将她拖入泥沼,耳边只剩那人诅咒的话语:

“让我们在地狱相聚吧。”

塔尼亚猛地惊醒。

她躺在床上,面对着熟悉的天花板。

死前的无边恐惧和脖颈痛楚如幻觉残留,让她下意识裹紧被褥往温暖深处缩,紧紧抱住自己,企图驱散那股冷彻心扉的寒意。好疼,好可怕,她将湿润双眸埋进被子胡思乱想,像做了噩梦的孩童。想躲起来,想逃跑,想找人倾诉,想一直待在这里不出去,不想再经历那种事情了。

缓了一会儿,她冷静下来,看了看周围,是在韦恩庄园的房间里,再拿起手机确认,六月六号凌晨四点,她又重生了,只不过比第一次向后挪了五个小时。是不是代表她重生的次数并非无限的呢?

她下去走到镜子前,这次是颈侧印着大片红痕,比上次浅了一些。她摸了摸还有点遗憾,如果能将感染者的咬伤带回来,就可以从伤口提取病毒提前制作疫苗了,可惜没有这种卡bug的好事。

第二次轮回并非毫无收获,邪//教组织的位置,真正幕后黑手的身份,所有的一切,她都想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死法解锁: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