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陡然炸开剧痛,像胎儿被扯拽脐带、硬生生从母体羊水温暖的包裹中掏出。塔尼亚猛地惊醒,大口喘着气,失控心跳撞击胸口,不知是因恐惧还是欣喜。
闭眼前最后一幕还残留在脑海里,飞溅的碎玻璃与血滴,周围人扭曲惊恐的面容,一格一格好似放慢的提线木偶默剧。她胸口中枪,心脏被粉碎,当场毙命,绝无生还可能。那么现在是……?
塔尼亚迟钝地眨眼,映入眼帘的既非天堂也非地狱。她坐在一辆车的驾驶位上,双手还抓着方向盘,车前窗裂开蜻蜓翅脉状的裂纹,碎着无数夜色与霓虹灯光,一侧车门撕开大敞,夜风夹杂人流嘈杂与警笛呼啸涌灌而入。位于横江高架桥入口处,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故,场景熟悉而遥远。
披裹一身漆黑披风的蝙蝠侠走过来,低沉沙哑如砥石摩擦的声音响起,问到:“你受伤了吗?”
塔尼亚愣愣抬头。迪克看到她眼中溢满润泽,一眨眼啪嗒啪嗒地跌落成泪珠,柔软的怜惜顿时包裹心脏。唉,小可怜,他想,这一晚上的恐怖袭击、生死追逐和凶神恶煞的红头罩一定吓坏她了,当下也顾不得维持蝙蝠侠的人设,放轻声音安慰道:“已经没事了,孩子,我送你回家。”
她低头飞快调整表情,微笑说:“没关系,我自己回去就行。”
最后迪克让GCPD的警员送她回庄园,一路上,塔尼亚都沉浸在一种梦游的恍惚中,周围人也似乎是由恶鬼扮演,不知何时就会从人皮之下显露獠牙鳞爪。
她打开手机,日期显示六月五号,距离她死亡的上一周周三,她记得那晚她和杰森去了酒吧,回来途中遭遇追车袭击。似乎在重演那晚的一切,包括接下来回到庄园,阿尔弗雷德关切的问候,提姆对于工作量增加的抱怨,斯蒂芬妮的玩笑打趣——都与记忆中发生过的严丝合缝。
重复死前的记忆?不,那应该重复她被枪击的时刻;之前发生的是在做梦?可她并没有睡着,要说是梦也太过真实;某种魔法制造的幻境?倘若哥谭出现这种魔法,蝙蝠洞那里早该检测到波动。排除其他可能性,剩下的那个无论多么不可思议,似乎也只能是真相。
她站在穿衣镜前,解开衣领。胸口洁白的皮肤上映衬大片未散的淤青血痕,仿佛破碎的陶瓷人偶被泥土重新修补,碰一碰,触电般的心悸顿时流窜过骨髓。中枪死亡是真实发生过的,倘若现在所处的也是现实,那就代表——她的确重生回了死前的第五天。
荒谬现实带来中毒般的晕眩,但仔细想想却并非无迹可循。她诞生的实验室名叫Tempus,拉丁语中义为“时间”,费罗多夫博士毕生都在钻研时空与纬度的奥秘,企图将人类的权柄从三维推到四维,他是疯狂的天才,自诩为第一个踏上时海陆地、带领人类进化的先驱者。塔尼亚是他的研究成果,幼年时期她非人般的极强愈合能力,本质上是一种小范围的时间倒流,当肢体受到损害,伤口将局部倒流回到完好如初时。
她一直以为这种能力随着她离开实验室而消失了。
如果不是消失,而是觉醒进化呢?
发动条件从受伤变成死亡,回溯时长从数秒变成数日,回溯范围从局部肢体变成整个人、乃至整个时空。
自己胡乱揣测到底得不出结论,她决定找迪克他们稍作商量,超级英雄对于超能力的了解自然比她清楚得多。
迪克和达米安夜巡尚未归来,蝙蝠洞内只有提姆还在工作。她走过去打了个招呼,斟酌措辞地开口:“对了提米,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我发现……”
话语猛地消弭,心脏被细长手指攥紧,五脏六腑随之绞成一团,霎时袭来的痛苦窒息裁掉了她的舌头。等她从接近猝死的痛苦边缘缓过来,一阵阵发黑的视线里噪点流窜,逐渐浮现出提姆流露担忧的面孔。他扶着她问到:“你还好吗?”
说不出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尽力平稳呼吸,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没事,只是最近睡眠质量不太好,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镇静剂。”
“可以请阿福拿给你,不过要注意使用剂量。”
“好的,谢谢你。”她眨了眨眼,将语气放得轻快,“你也要早睡哦。”
重新回到自己房间,塔尼亚又试着将自己的能力写在笔记本上,结果还是不行。不论是手写、打字、摩斯电码还是手语,只要她流露一丝想要将能力表达出的意图,悸动、不安、冷汗乃至心跳骤停种种反应就仿佛女巫吟唱的招魂曲,如影随形地找上她。她无法控制,就像人类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这几乎接近脊髓控制的生理异变……对了,费罗多夫博士既然将回溯时间的权能放在她身上,又怎么会忘记设置安全栓防止她泄密。
旧日亡魂将手掌搭在她肩上,柔滑声调好似毒蛇鳞片摩擦天鹅绒,费罗多夫博士在她耳畔低语。终于发现了吗,我的孩子?你是我创作的杰作,我赐予你无穷无尽的生命,你借此偷生,也必定无数次地为我而死。离开我生活的滋味怎么样?你知道的,就算你同他们相处得再久,就算你假装自己有了新的朋友和亲人,你也永远无法融入他们。你是我的孩子,你的基因中有来自我的部分,所以你摆脱不了我的印记。我就像龋齿扎根在你的灵魂里,永远地,腐蚀着你呢。
你早就死了。她将被子拉到下巴,面无表情注视着漆黑天花板。
但你无法忘记我,我永远寄宿在你身上活着。他露齿大笑,身后的阴影里停驻无数鬼魂,用他们僵白的眼球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谴责她的独自偷生。
她将被子拉盖过头顶,被子变成埋葬她的坟包,亡灵们围聚在她四周窃窃私语。静得沉入海姆冥界,只隐约响着一点指针转走声,她慢慢将声源抓过来,是杰森送的那只手表。黑暗中表带隐约闪烁荧光,翻过一看,调整时准的按钮下浮现一串小字:紧急呼叫按键·红头罩vip特供版。还跟了只胖乎乎的小红蝙蝠。
……这什么小天才电话手表,怕她走丢是吗。她忍不住笑了。可也正是微弱荧光驱散周遭窥伺的亡灵,让她握着手表,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早起去学校,路上遇到的一切都和记忆中一致。
塔尼亚在内心复盘最近这起案件,从圈定凶手范围到搜查出证物再到逮捕嫌犯,后续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太顺利了,曾经找不到的证据一个个送上门,顺利得几乎像是安排好的。既然她拥有了重来的机会,那便可以从其他角度切入案件。
上完课,她请假退出了舞台剧参演,直接去找后勤部的负责老师,以值日为由索要实验楼地下室钥匙。女老师推了推挂在鼻尖上的圆眼镜,翻看电脑屏幕上的值日表,摇摇头说:“汤普金斯同学,你记错了,今天不是你值日,这个月排到你还早着呢。”
塔尼亚一怔,跟着看过去,屏幕上罗列的名字的确不是她。
她一边思考一边走出办公室。
会修改值日名单引诱她去地下室,自然是那个隐藏的幕后之人所为。在她的推测中,对方应该是无差别选择学生下手,所有人都是在周五值日时失踪,凶手只要将周五来到地下室的猎物引诱到双子教堂即可,对身份没有特定要求。
……不对。只有她曾经在地下室遇到袭击的时间,是在星期四。
凶手对其他人或许是无差别下手,但只有对她,是目标明确的谋杀,甚至不惜提前自己一贯的作案时间,偷偷修改学校的值日表名单,也要将她尽快抹杀。最后成人礼上突如其来的枪击,当然也不是巧合。
那么,上一轮她究竟做了什么才招致对方如此强烈的杀意,这一轮又是哪里发生了改变,导致对方没有再将她列为目标?
既然上次星期四发生的是针对她的谋杀,而非无差别狩猎,那么在事实发生改变的这次星期四,其他值日同学应该不会遇害,怪物自然也不会现身。塔尼亚决定换个思路,她去了校工宿舍楼,上次抓捕的嫌疑人是约翰瑟·格里姆肖,无论他是真凶还是受人栽赃,都必然与幕后黑手存在联系。而她无法吐露轮回的能力,只有尽快找到相应的线索证据,才能让别人相信她所说的。
校工楼老旧逼仄,黄昏余晖穿过玻璃窗映成一种污浊的啤酒色,掉漆的墙面喷着各色涂鸦,抒发一种赛博朋克式的虚无享乐主义。塔尼亚穿过门厅,通过信箱确定格里姆肖的房间号,悄悄走上楼去看。格里姆肖上的是夜班,他半个小时前应该已经离开宿舍楼了。
找到那扇封锁的公寓门,塔尼亚踮脚透过猫眼望进去,内里漆黑一片。她将手放在门把上,在口袋中摸索发卡,准备撬锁进去。
身后一道低沉男声忽然响起:“你在做什么?”
塔尼亚微微一僵,却没有回头。
透过发卡的轻微反光,她能看见,身后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