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器在垂死哀鸣一声后归于寂静。
水位线已经没过塔尼亚的腰和杰森的胯,水面涨起龟壳绿的藻荇,地底水温低得沁骨,泡进去大半身体都有些知觉涣散。塔尼亚后背抵上岩壁,尽量减少与冰水接触的面积。昏暗余光里窜起一串橙花,杰森在枪口擦燃火花,再将一只金属酒盒放近烤热,最后倒满一瓶盖,“来点?就像俄罗斯人用伏特加暖胃。”
她凑过去,猫啜水似的呷了几口,温热酒精仿佛包裹丝绸的刀刃,从舌尖划到胃底把人对半割开,点燃烈烈暖意。她抿了抿唇,“对不起,杰森。”
“哈?”黑暗中她想象得来他挑眉的样子,她轻轻叹息,“是我把你卷到这种事情里。”
“跟你没关系,别往自己身上揽。”杰森语调有点不耐烦,“倒不如说这算是常态,干这行就得把头别在腰带上,有时候还得当球踢。”
“是吗?”
他似乎翘起舌尖,发出似有似无的嗤笑,“太多次了——跟库拉克武装部队玩赛跑,从喜马拉雅山上跳伞,莫名其妙卷入外星政变,在地下被比蟑螂还多的机甲围追堵截……死亡是唯一那扇不可逆的门,当你有机会闯过去,把自己的棺材变成翻盖的,你会发现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过如此。”
塔尼亚:“但还是会受伤、会疼?”
“想这些容易瞻前顾后,不如想想等会儿该吃什么。”
塔尼亚思索片刻,忽然扬起语调说:“那不勒斯冰淇淋!”杰森偏头看她,良好的夜视能看见鱼鳞状水纹倒映进那双浅色眼睛,像光芒透过珐琅灯罩氤散出来,破碎而明亮。她说:“我想吃那不勒斯冰淇淋,今天大概不行……那就明天,你呢?”
她似乎很少长时间困囿于低落中,像钻出灌丛的猫,如抖落露水尘埃般摆脱阴霾。杰森提起嘴角,哼哼两声:“麦当劳双层牛排汉堡。”
“那……还有枫糖芝士甜甜圈!”
“再加焗烤肉丸意大利面。”
“咸奶油夹心可颂!”
“呃嗯,碳烤肉馅塔可。”
“到了周末当然是……”塔尼亚抛出一个略含委婉邀请的勾子,“阿福特制小甜饼!”
杰森的反应没有平常被要求回庄园时那么冷淡厌烦,反而接过她给的勾子,把玩过后堪称温和地抛回来,“谁拿小甜饼当饭吃?不得和阿福特制三文鱼派还有羊角面包一起?”
“那下周,到下周了!”塔尼亚一转话题,“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帮个忙。”
“说?”
她说:“学校成人礼,我还缺个舞伴,如果你有空的话……”
半晌停顿,杰森从鼻腔内哼出不淡不咸的气音,“为什么找我?”
“我并没有太多熟识的男性,迪克、提姆和达米安相对来说没那么合适。”这事塔尼亚早就考虑过,迪克这段时间要顶班蝙蝠侠已经够忙碌了,提姆?你最好编得出你怎么认识韦恩少总的合理解释,至于达米安,塔尼亚怀疑他会中途暴起削掉某人的脑袋。
“就因为我是最闲的无业游民对吧,”杰森调笑中夹杂几近刻薄的戏谑,神情却没表现出的那么勉为其难,“行,帮你个忙。”
塔尼亚:“说起来,你会跳舞吗?”
“曾经学过。”他敏锐捕捉到她话里犹疑的尾巴,咳了声,“不信?那来试试。”
她看到对面的人夸张地摘下鸭舌帽在肩角按了按,伸手邀请道:“女士,请?”她差点被逗笑,也提起泡湿在湖水中的裙角行了个淑女礼,“我的荣幸,先生。”
于是手腕一下子被握住,那只惯于扣动扳机把玩枪/械的手掌托起她的后腰,稳稳带近了。水的浮力托举身体,像芭蕾舞撑裙腰身让脚尖落在丝绒之上,夹克外套与裙裾随藻荇交拂,仿佛人鱼的尾鳍在缠舞中贴近,舞蹈以一个类似花滑的步调开启。
塔尼亚得承认杰森所言非虚,又或者义警超出常人的反应能力在起作用,这看上去完全不像会跳舞的家伙居然跳得不错,在她向前踩出舞步时流畅地配合,在她后退步时不容置疑地逼近,又适时放松让她在手臂间转圈。水中舞蹈的感觉相当奇妙,重力被削减,就像在月球上轻盈漫步,而对面人是那片荒芜辽阔的银月大地,在她每一次下落时都会稳稳接住。
湖潮涌动声是低音提琴在拨弦,水滴叮铃是钢琴键在弹奏,瀑流滂沱是管弦乐在激扬,荡漾水波组合成节拍。杰森感觉这姑娘越转越快,在他怀里转,又像在他掌心里转,裙摆在涟漪中漂摆盛放,转身之际身姿线条优柔动人,面上偶尔会自顾自露出或狡黠或轻快的微笑——似乎以为他在黑暗中看不见。
最后一个旋舞落下,飞扬的淡色发尾如蝶翅轻柔扫过他的嘴唇与下颔。
耳道里只剩血液鼓噪的流动声,杰森绷紧唇,无声骂了句脏话。感谢伏特加。
跳完了,对方没有放下她。塔尼亚发出询问的鼻音,就听他闷闷道:“水位快没过你胸前了。”
“啊?谢谢……”她将手从他的手臂上放下,谁知倾泻水瀑忽然增大,水柱击打,她下意识抓住他肩后的衣服布料。
在回神之前杰森已经猛地收紧手臂,湖水排开,沁在布料经纬间的湖水没有缝隙,拥抱太阳似的热源让人恍神。他看到塔尼亚的衣领被打湿镀在颈肤上,像糯米纸包裹花生糖,忽然就想起《情人》中女主角那身被磨损至透明发脆的旧丝绸裙子——只是他能以纯粹文艺赏析的视角看待那电影的女主演,却无法以相同目光看待近在咫尺的人。这叫他心烦意乱,身躯僵硬,掺了酒精因子的血液泵出沸得惊人的热量。伏特加,都怪他妈的伏特加。
而塔尼亚似乎有了新发现。她被抱起来,伸手能碰到洞窟顶部,嶙峋不平的石壁滑过指尖,她咦了声,拍了拍从刚才起就沉默不语的杰森,“诶,你快看……你来摸摸这里!”
下水道被打开,伸缩梯放下,救援队员依次下来,几台工程切割机贴着墙面设置好,仿佛扒在树干上的灰色啄木鸟。达米安蹲在一根水管上,手中的平板显示着平面地图。
这里是提姆计算出的距离湖底洞窟直线距离最短的地方,其他人赶来之前,他得负责盯着确保救援顺利,至于追捕疑犯则被交给戈登局长处理。
放弃追捕的目标,转而来救两个于他并无多少重要性的人,这对曾经初至哥谭的达米安来说恐怕不啻天方夜谭。时间恍惚回到不久前的西城学校,他的母亲,恶魔之女自阴影中浮凸身形,一柄长剑斜抵脖颈,女人轻柔的絮絮低语仿佛毒蛾的螯绒:“我亲眼目睹你沉溺于与下等人的过家家游戏,肆意糟践自己的潜力与天赋,让宝剑生锈,让璞玉蒙尘,你叫我如此失望,吾子。”
“因为我找到了更好的道路,而你只是为我脱离你的掌控而恼火。”他无声冷哼,一支蝙蝠镖击碎那道幻影。
下方的施工已经开始,金刚石砂轮切进水泥墙面,嗞嗞声伴随火花迸溅。达米安晃晃脑袋,继续查看平面地图,这一片学校建筑的悠久历史几乎与哥谭建城史等长,最初设计图已无处可寻,在最新改建后的地图上,那条连通实验楼与双子教堂的湖底隧道,包括双子教堂的地下室,都并未标出,他很难不怀疑这图上其实隐去了更多地区。
那么提姆在此地图基础上推算出的位置是否准确?
他皱眉,感到一丝违和感。
杰森空出一只手,顺着塔尼亚指出的方向触摸,石壁表面略微光滑湿漉,往上一片粗粝的痕迹撞上手指,横向延伸,仿佛茶杯边缘那一圈沉淀堆砌的茶渍。一个模糊的想法浮出脑海,就听塔尼亚轻声自言自语:“ph值8.3,盐比例3.5%,总碱度2.4ALK……”
他动了动眉头,“你说的是……”
“之前达米安测量的圣女湖的成分数据,”她语速加快,“正是因为案发现场残留的土壤与其成分相近,他才将目标锁定在这里。”
杰森的思维很快转过半圈,“盐分含量过高了,不像正常的淡水湖,更接近海水。”
“是的。虽然这所学校离海边不远,但圣女湖并没有地上支流与大海相连,再加上这里并不符合内陆咸水湖的形成条件,所以……应该有地下暗河沟通湖泊与大海。”
水面拨扯得更高,塔尼亚抓着岩石往上蹭,又将沾湿的食指放在唇边舔了舔,被一股咸涩硌疼舌尖,“刚才在石壁上摸到的,应该是水面长期侵蚀形成的新鲜痕迹。水位会发生变化,就像涨潮落潮一样……而哥谭沿岸的海早上六点才开始涨潮,正符合我们掉进这里时的低水位。”
杰森替她说出结论:“你的意思是这洞窟底部有暗河通向大海。”
“是的,”塔尼亚目光投向水面以下的深处,原本不断携死亡逼近的深潭,忽然掀开一缕生还曙光,仿佛乌洛波洛斯那将毁灭与新生咬合在一起的蛇口,“如果救援实在来不及的话……”
杰森眉头一跳,打断她的话:“先告诉我,你平常最多能闭气多长时间。”
塔尼亚的声音变小了:“一分半。”
“这里距离海边不远,但相隔也有数百米,一直保持潜泳——再考虑到地下河的暗流、暗礁、河道分叉等干扰因素。你能做到吗?”
一拍沉默,湖水趁机涨起填满枯竭的空气,水面若有若无漫过下唇,似是冥河女神邀约的轻吻。半晌她的回答才响起,轻得像一缕徘徊不定的风,“我说的并不是我自己。”
从头到尾,她计算提出的逃生方案都是以对方的身体素质与体能为前提。
塔尼亚从没想自己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