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间奏曲II

画框里的提灯天使悲悯而宁静地弯唇微笑,对她的疑惑不发一言。

她抿了抿唇,提着水桶继续朝走道尽头的楼梯走,踩上阶梯。

提灯天使在她身后隐约咧动嘴角。

不知是不是提了一大桶水的缘故,这条楼梯给她感觉格外长,一级级攀升,在浓得渗水的黑暗里仿佛永远走不出的潘洛斯阶梯。四周寂静如坟,只有她落在楼梯上的脚步声与水桶摇晃的“哗啦”“哗啦”。

安静时就容易发散思维,她哼着歌默数起台阶数,一二三,传说地下室的阶梯会在某天夜里多出一级,四五六,不祥的十三级阶梯里藏着怨灵,七八九,说到底都只是添油加醋的怪谈而已。

有点累,她换提水桶,用手摸索着墙壁向上。

终于登上阶梯尽头,实验楼一层却仍笼罩在黑暗中,好似走进吞食匹诺曹的鲸鱼腹中,没有值班教师,没有一同值日的学生,连一丝灯色都无。倘若不是眼睛还能眨动,她几乎要错觉自己被人蒙住双眼。

发生了什么?

古怪的铁锈味挥之不去,塔尼亚放下水桶,摸索墙壁,墙皮剥落,砖石缝隙间渗出苔藓与潮气,给人以剥皮动物的黏软触感。再往前,一片光滑质地陡然撞上指尖,隐约有凹凸不平的轮廓,两弯圆形的凹陷,一处嶙峋的凸起,再往下一条弧形的裂隙……一张人脸。

……草。

应该不是活人,坚硬柔滑的质地接近打磨过的石膏。但校内的石膏人像都摆放在美术室和双子教堂的废弃仓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者说,这里还是实验楼吗?

漆黑的死寂中忽然响起笑声,稚嫩又天真无邪,咯咯咯的,仿佛电子洋娃娃的开关被按下,就贴着耳根舔过。随后,是与清脆笑音迥然不符的,沉重而拖沓的挪行声,曳着细微水泽,似诡异黑暗拧成的一团沥青匍匐爬行着朝她而来。

她呼吸一顿,几乎不作犹豫,迈步就跑,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能辨别出隐约轮廓,周遭浮在墨水里影影憧憧,越分辨越让她不安——这地方的布局几乎与实验楼地下一层毫无二致,她走了许久,其实根本没有走出那层地下室,还是突然掉进了一个镜像的里世界?

塔尼亚不相信鬼打墙,纷杂思绪中她隐约抓住一点线头,但身后的追逐让她无暇细思。

声音迫近地缀着,速度快到非人,湿漉拖行声夹杂骨骼轧动的轻咔,让人想到《咒怨》中拖着扭折四肢倒爬下楼梯的女鬼。塔尼亚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目光近乎逼迫地捕捉前路,凭本能左拐右拐。

洛夫克拉夫特说恐惧源于未知,未知是夜路中搭上肩膀的手、是熟睡时爬出床底的臂、是猫眼那头对视的眼、也是厕所隔间传来的轻叩。人类的想象力以未知为土壤长成盘虬怪树,而她现在要与未知之物在黑暗中玩一场单方面捉迷藏,浑如戴着镣铐在深渊钢丝上跳舞。

太近了,湿冷悚然的气息几乎触上后背,像树梢上蜿蜒垂下的毒蛇。奔跑的女孩倏尔一转,头也不回朝后抛出一个东西,小巧的唇膏形防身电击器,被掰断了炸成一团发亮的蒲公英火花,直坠向后。

迫近的未知之物稍一停顿,女孩逮住着空隙,身影如钻窟的兔消失在错综复杂的黑暗走道中。

塔尼亚飞快藏进一间储物柜,整个人缩到最小,捂住口鼻,因奔跑而加快的鼻息被压轻至无。她不敢暴露一丝光亮,于是将手机背在身后,凭记忆按触屏幕发送求救信号。

再次响起的拖行声让她手指一顿。声音沉重而拖沓,不偏不倚朝她藏身之处逼近。发现她了吗?她咬紧下唇,思维飞速运转,对方依靠什么来定位,视觉?嗅觉?听觉?它又是否就是近日校内一系列失踪案的罪魁祸首?

就像夜半惊醒听到卧室内传来陌生足音,越是紧阖双目佯装熟睡,那足音越是逼近耳侧,对方已经来到这一列储物柜旁,“啪”,第一扇柜门弹开,它肢体的一部分砸穿空荡铁柜,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咯吱声,再粘腻而慢吞吞地收回去。

塔尼亚背部紧贴柜壁,几乎能感受到自那侧传导而来的簌簌瑟颤。

“啪!”第二扇。

无法逃出的黑暗,逼仄有限的转圜余地,速度非人的诡异怪物,就似没有出口的米诺斯迷宫、实力悬殊的古罗马斗兽赛,一场注定的死局。可如果它就是失踪案的始作俑者,那个唯一的幸存者——前天在双子教堂发现的女学生若拉·埃文斯,她究竟是以何种诀窍从这场死局中逃生?

“啪!”第三扇。

记忆回溯,画面如电影胶片一帧帧掠过眼底,飞速运转的思维自其中打捞重点。

“啪!”第四扇。

她手指向下,在储物柜最深处的角落陡然摸到一个金属瓶装物。

“叮铃铃铃铃铃铃——”

第五扇门就将弹开之际,一连串手机铃声倏尔炸开在黑夜里,最末端紧闭的储物柜门缝里随之溢出光亮,一闪一闪地抹开黑暗,好似翅膀燃烧的飞蛾疯狂撞击着灯泡企图逃离。“它”自然注意到了,近似头颅的部位一节一节偏转过,又发出“咯咯咯”天真快活的笑声,拖着肢体匍匐涌过去,肢体末端一划而过,柜门应声打开。

然而柜中照旧空荡,半个人影也无,只躺着一部手机边振动边播放音乐,屏幕上正显示处于自动连拍,闪光灯咔嚓咔嚓地闪烁,像打开整蛊礼盒蹦出一只携彩带和滑稽大笑的小丑。

“它”揉碎柜子,手机随之裂开接近肢解,音乐铃声戛然而止,只剩闪光灯半死不活地亮着。很快,“它”又嗅到不远处传来血腥芬芳,勾撩“它”的触稍,“它”爬过去,像海星覆盖贝壳一般覆盖那血腥发源地,和曾经无数次一样——包裹绞紧,挤压柔软甜蜜的肉,慢慢咀嚼,一点点吮吸……

但这次,裂开的是某种金属外壳,泄出来的是类似药剂的粉末,一掉进血泊,便如入水的泡腾片,疯狂地相互反应滋生气泡。某种腐臭而剧毒的气体蒸腾出,缠绕又渗进“它”包裹的皮肤,像食盐撒上蛞蝓,片刻,“它”便发出孩童般尖利的哭泣。

塔尼亚踩着杂物箱,在天花板的角落摸到一扇被锈蚀护栏封死的通风口。

果然如此,既然是与实验楼地下室几近镜像的同一结构,那么地下室卫生间天花板上的通风设施,在这里也该有一个。

方才她躲在倒数第二个储物柜中,电光火石之间,她悄悄打开柜门,将定时设置好的手机沿门缝推进最后一间储物柜。

未知诡异之物近在咫尺,就此拉开自己与“它”之间相隔的最后屏障,宛如徒手破开母体胎膜的保护直面未知,这种勇气并不容易积攒。但也正是千钧一发间的赌博,再加上从之前追逐中揣测出的规律,让她明确这只生物的视力并不发达,只能大概感知光线明暗变化,精准锁定猎物更多依靠听觉,或许还有嗅觉。

但这仍然无法解释为何只有若拉·埃文斯幸存。

时间,地点,身份,经历,行为,飞速运转的大脑将全部受害者列成对照实验,对比剔出唯一的变量。她想起,唯一不同在若拉·埃文斯失踪的前一天,学校刚刚在旧校舍一片进行了灭虫除鼠的清扫。老旧建筑逼仄幽祟容易滋生菌虫,再加上梅雨季即将携来潮湿阴霾,学校定期于每年五月末进行清扫。

也许排放的消杀药剂无意中对盘踞此地阴影里的怪物造成了伤害,或干扰了它的感知,才让若拉·埃文斯有机会逃脱。

她刚刚在储物柜中摸到了一瓶熏蒸杀鼠剂。

灭鼠熏蒸剂主要成分是化学物质磷化铝,呈固体粉末状,使用时需要将粉末泡水,反应产生剧毒腐蚀性气体磷化氢来发挥消杀功效。

一片漆黑的废弃地下室,该从何处找到足够反应的水量?不知被她丢弃在何处的水桶、还是封死在水泥砖墙中的水管?闪烁手机吸引制造的空隙只有短短数秒,死亡危险是抵在后心蓄势待发的箭矢,来不及多想,她用从储物柜壁上剥下的锈片划开手腕。

为保证出血量,口子锯得很深,勾破桡动脉,几可见骨,锈蚀碎屑嵌在切口血肉中,喷涌鲜血以血管为根茎瞬间绽放出玫瑰。她疼得身体微颤,手下动作却毫不拖泥带水,将熏蒸剂放进血泊,然后边跑边抽开领结给自己打了个简单止血包扎。

根据若拉·埃文斯腿上的咬伤可以推断,这怪物极有可能食人,并容易为鲜血所吸引,这样一来便将诱饵与陷阱融为一体。

身后响起的尖利哭声证明她赌对了,那未知生物在剧毒气体中扭动哭泣,但磷化氢到底无法将它杀死,片刻后它又发觉逃走的猎物,爬动着逼近。

角落里手机闪光灯还在闪烁,每闪一次,短暂光亮中便霎时拓出它诡异扭变的怪影,它在靠近,它在变大,几乎吞掉墙面,魔鬼吹拂的光影崎岖畸变,仿佛趁你每次闭眼间歇活动的奇诡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