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间奏曲I

出了酒吧坐上车,那串表已经安然戴在塔尼亚的手腕上,尺寸正合适,锁扣是别致的枝叶与萼片造型。车驶上马路,渐次掠过的路灯与霓虹仿佛深海里的水母,借着光色,隐约能看见表盘之下除了机械齿轮似乎还有更精密的结构。

正想观察,车速忽然一提,惯性将她掼在座位上。

她问:“怎么了?”

杰森右手稍微握紧方向盘,头罩滤过的声音染上电磁沙沙:“后面有跟踪。”

后视镜里,深夜时分车辆寥寥,三百米之外,几辆纯黑的越野车自岔路斜入主道,有意无意地分别占据车道,让人想到草原上呈圈状包围追逐羚羊的狮群。

杰森一转方向盘,陡然急转出一个直角,漂移中摩擦力变得虚浮,车身几乎半甩在空中,呼啸夜风倒灌进窗。塔尼亚抓紧安全带,看着车子径直冲破马路中央的绿化带,斜斜飞跃汇入另一条方向相反的车道。一辆越野车提速追上来,杰森便急刹偏转,以车尾将对方扫出车道。

沉重的钢铁巨兽在他手里像冲入沙丁鱼群的长尾鲨,充满凶狠而迅捷的爆发力。

那几辆越野车干脆掉头,在对面车道上逆行着追逐。远处的车窗降下,塔尼亚看到有硬币大小的亮光一闪而逝,如夜幕中明灭的寒星。

“低头!”伴随着厉喝,塔尼亚被杰森一把按下脑袋,整个人栽进他怀中,脸颊被夹克纽扣剐得生疼。子弹飙射的破风声几乎贴着头顶擦过,些微凉意仿佛死神之手轻轻撩过。“哗啦”一声,左右两边的车窗都洞穿,自弹孔扩散出蛛网状的细密裂痕。

“啧。”杰森的电子音中夹杂着很暴躁的火气,稍微一顿后轻声说,“抱歉,把你卷进这种事。”

塔尼亚撑着他的大腿爬起来,“那些是你的敌人?”

“我回哥谭的目标,一家非法制药公司。”他敲着方向盘,嘲弄道,“不想被调查出内幕,索性买/凶/杀人,还挺有哥谭风格的哈。”

对面越野车上的人端出了机/枪,密集枪响如暴雨击打不堪重负的伞面,杰森稍转车向,轮胎在地面摩擦出长长痕迹,弹壳与火花紧追打在车痕上。

已经驶入繁华街段,追逐中飙至120时速的车辆仿佛失控的野马群,一路激起尖叫与鸣笛,受惊的轿车追尾堵塞,交错的氙气灯分割夜幕。

杰森一手把着方向盘在密集车流中换道穿梭,一手拔出一支马格南,目不斜视冲着旁侧紧追不舍的敌车开枪,对方矮身躲避,他反而将车身迫近,直至彼此车漆在极速摩擦中带出一串火花。

然后,他伸手,硬生生将对方副驾上的射击手从车窗里拽出来。玻璃碎片与血滴交错飞溅,类似从海螺里撬出一只寄居蟹,隐约能听见骨骼挤压断裂的脆响。

“你们要找我?那来吧。”红头罩的电子音夹杂一种轻描淡写的冷笑。塔尼亚总觉得这在敌人听来一定相当恐怖。

射击手被敲晕在车门上,又被随手扔掉。前方的十字路口,几辆同款越野车拐出来,倒像专门包抄。杰森忽然问她:“缇亚,你会开车吗?”

“会。”她去年考了驾照,由于未成年,按照州法律驾驶时需要有人陪同,不过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

“接下来你开车。”他的声音快速而平稳,仿佛万米高空的跳伞中那根牢牢勒住肋下的安全带,一句话隔绝了生死追逐的惊险,“再联系蝙蝠侠。别怕,那些人的目标不是你。”

不等回答,他便打开车门翻身跃上车顶,投入外界由枪炮、火药与烈风构成的夜色战场。

塔尼亚挪到驾驶位上,双手抓住方向盘,险险避开一辆迎面冲来的皮卡。正如杰森所说,袭击者的目标是红头罩,他一钻出车,便如磁铁吸引铁钉般吸走大半火力。

前方横亘一条高架,杰森发射钩爪卡住,配合纵跃荡过去,夹克衣摆与腰身周围追撵着无数子弹。

他落在越野车顶,车内的人显然慌了神,驾驶车辆歪斜成蛇爬,“找上门来的客人是你们,不好好回礼可真对不起这番盛情款待。”作战中夹杂玩笑调侃,典型的红头罩风格,两支手/枪转了转朝下无情地对准车顶,眨眼便将车盖打成蜂窝。

随后,他身形灵活地跃起,一个杂技似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轻松落在过往一辆货车顶部。失控的越野车则一头撞上路旁的护栏。

塔尼亚看到不远处一辆车的顶篷打开,一个男人钻出来,扛着火箭筒对准杰森。她抿紧嘴唇,除过衣服上那层防弹纤维,杰森在战斗中到底还是用身体承受攻击,没有超人的钢铁之躯,面对重火力的轰炸没有多少容错率。

思考只在电光火石的一两秒内,塔尼亚从车载修理箱中翻出一只长长的六角扳手,凿开车窗上的弹孔插进去卡住扳手,随即踩下油门。布鲁斯的跑车自然是顶级性能,半个呼吸间发动机嗡鸣提速至最大,浑如表演狩猎最后一扑的猎豹,撵上那辆敌车。

半露在外的扳手形成一根倒刺,在加速度的助力下,嵌入车门犁拉开深深沟壑,几乎毁掉半个车面,车身也被牵带得歪斜。

扛着火箭筒的男人骂了一句脏话,转头看向那辆袭击了他们的布加迪。车窗粉碎洞开,驾驶位上坐着一个少女,面具遮挡着只露出水滴形的下颔,柔韧的身体绷紧,像张满的弓弦。目光交错的瞬间,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朝他扔来一个东西。

她说:“再见。”

磕掉喷头的车载灭火器扔过来,压缩的雪□□尘一下子自破口喷薄,整个敞篷车内外顿时坠入浓雾深处,迷失方向的车子打着旋撞上路灯。

塔尼亚拍了拍手,放松油门。

蝙蝠侠和罗宾赶到时,杰森正将一枚□□扔进最后那辆越野车里,又一跃跳下车顶,看着燃烧的车子走投无路撞开大桥护栏直冲河面,衬着夜色仿佛一道飙出动脉血管的血柱。他吹了声口哨,“派对结束。”

而迪克,他真的有在努力维护蝙蝠侠的对外人设,看着这一片狼藉、和气焰嚣张的坏蛋头罩、还有布鲁斯那辆被毁得差不多的超跑,嘴角硬生生绷住,保持着黑暗骑士恐怖暗影那数十年如一日、比西伯利亚冻矿更冷肃的弧线,低沉地念出:“红头罩。”

“你还有时间跟我闲聊?”红头罩朝河面一抬下巴,“再不去捞人就淹死了,即便是罪大恶极之人,也不会放任他们在自己面前死去——这不是蝙蝠侠的原则吗?”

“……”不得不放红头罩大摇大摆荡着钩爪离开,迪克芯的蝙蝠侠转向从车上下来的塔尼亚,维持着跟她不熟的高冷人设,言简意赅道:“警察会送你回家,其他的事我会处理。”

“啊?好的。”塔尼亚才恍如梦醒,回过神来。

她从刚才起一直盯着自己的双手。经历方才惊险的生死追逐,她停下车,发现自己的双手依旧平稳,没有发抖,没有出汗,甚至呼吸和心率都并未增快多少,安静寒冷得像一尾封冻在冰层中早已死去的鱼。

肌肉战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渗出冷汗,人体面对死亡与危险有一套天然的生理预警系统,而她的这套系统就像使用与磨损过度的遥控按键,迟钝失效,连印制的标识都已模糊不清。

她呼出气息,放下双手。

隔天塔尼亚照旧回了学校。

学生失踪的消息被掩盖,惶惶不安的阴霾并未蔓延到阳光之下,临近毕业季的学校依旧热闹活泛,满溢青春气息。道旁的栗子树随夏日迫近渗出艳绿,金币色的阳光穿过树叶迷宫铺满地面,偶尔爬上过路学生的小腿,成为盛开在百褶裙摆上的染色印花。

塔尼亚参演的舞台剧正排练得如火如荼,一下午的时间眨眼过去,她念台词念得口干舌燥,终于等到导演老师喊停。

排练结束,塔尼亚回化妆室卸妆换衣服,桌上不知谁换下的裙装戏服揉成一团。她想整理一下,刚拿起,一系列琐碎的小物件就像落叶似的掉出来,耳环、项链、丝绸手套,还有细细长长像唇釉管的东西。

她捡起,正巧推门声响了,加布丽尔提着外套,脸上妆卸了一半,花掉的赭色唇彩像晚霞余晖晕在嘴角,走过来有些惊喜地说:“我就说我把东西忘哪儿了,原来在这呢。”

塔尼亚把东西递给她,“要一起回去吗?等我换个衣服。”

“好呀。”对方一口答应,又伸出食指一撩她的下巴,夸张地感叹,“亲爱的,你真该多化妆。”

塔尼亚耸肩,“化了妆进实验室不方便。”

“好吧。”

卸妆换好衣服返回宿舍,塔尼亚又临时接到生活老师通知今天她值日,只得暂时跟加布丽尔告别,前往实验楼。

实验楼临近圣女湖,由AB两栋楼体并联构成,这所学校里的建筑大多采取中轴对称的结构建造,像一对对携手依偎的伴侣。每天值日的学生需要打扫A栋一层常用的几间实验室,卫生间与水房在地下一层,塔尼亚得下楼去取打扫工具。

改建自古典教会的教学楼幽暗逼仄,石质阶梯延伸出一条蜿蜒喉管将她吞咽,闲置的地下一层仿佛烟瘾重病患者那漆黑污脏的肺。天花板下悬首示众的老式灯盏散发昏黄,影影绰绰划亮走道两侧紧闭的门与一幅幅名人挂像,大多都已斑驳掉色,只剩“提灯天使”南丁格尔的画像尚还清晰。

据说在上个世纪慈善修女会尚未组办女子学校之际,这地下一层曾被用作教众死后陈尸的墓室,腐朽死气逐年沉积,变成发霉的裹尸布,也难怪这里会是众多校园怪谈的发源地。

塔尼亚拐过几个弯,在水房取了扫帚拖把和水桶,提着原路返回。昏黄灯光在浓稠黑暗里垂死挣扎,时不时轻闪一下,路过挂着名人画像的走道拐角,她心里微微一动,一丝莫名的预感如淌进衣领的冰凉雨滴划过后背。

这幅南丁格尔画像,刚才是在这个位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