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有故事情节、地名、人物均为虚构
文/甜間风仔
五月,禾城的热浪开始席卷城市,入夏的时间浓缩在了一个夜晚。
谷雨是被热醒的,后背闷出了一身汗。凉席还没来得及换上,夏天就来了。她抓起床边的蒲扇扇风,眼睛盯着重灰色的房顶,屋外一片安静,她知道母亲冯雪琴今天排了早班。
呆呆地躺了会儿,谷雨才起床。
第一件事,就是给发电机补能。她从客厅搬出两块太阳能发电板,整齐地码在阳台。
干完力气活,她热到不行,抓起头发随意地扎了个丸子头,坐在床角一口气喝了两杯水才缓过来。
再添水时,才发现饭桌上的菜罩子里给她留了油条和稀饭,盘子底下还压着几张一百,她没去数。
简单吃完早饭,她将家里原本折在柜子里的夏装悉数整理出来,清一色的女装很快填满了衣柜,谷雨给它拉上拉链,隔绝房顶上的灰尘。做完这些,她又照例去了城南医院,一般假期都是她做谷鸿的看护。
一进医院大门她就闻到了消毒水味,冯雪琴的衣服也经常沾上这样的味道。住院部的护士一见她,热情冲她招手:“小雨,花送过来了!”
护士递过来一束向日葵。
从两年前谷鸿住院开始,每周五就有一束花送到城南医院。
没人知道送花的人是谁,这人既不留姓名也不留电话,一开始,谁也没在意。谷鸿人缘好,又是禾城一中的老师,同校的教师、学生、家长都来送过果篮和花,那段时间她和冯雪琴一边看护谷鸿一边接待来访的客人。
只是时间太可怕了。
无名氏的向日葵却坚持了下来,每周一束,风雨无阻。
也不全是,印象里她收到过两次卡片,大意是说抱歉,这是最后一次送花过来。可下一个周五到来,向日葵又如期而至。两张卡片也被她同焉垂的花一道塞进了垃圾桶,只当是她沉闷生活里的插曲。
最开始也不是向日葵,但让她现在去回想是哪种花她也想不起来了。谷雨不是没打电话问过花店,店员礼貌的声音夹杂着电流对她说会员信息需保密。
随着这两年表达欲和窥探心的减少,她已经不再好奇送花人是谁了。
她谢过护士,抱着花上了电梯。
怀里的向日葵中间的花盘还是明黄色,看得出很新鲜。病房内一片安静,这里的病人和谷鸿一样都是植物人,看护亲属的脸上亦是布满疲惫。
她也见过给病人念日记的亲属,还有唱小曲的,他们总能想到一些新颖的方式。
只是最后,沉默都会覆盖他们,无一例外。
太阳还没下山,那边月亮也开始显山露水。冯雪琴换下了护士袍,穿了一件暗红色的长袖衫,头发还服帖地盘在脑后,风尘仆仆地进了病房。
她让谷雨先回去,又提醒她在医院门口随便吃口热乎的。
夏天了,谷雨心想,但没说。不都这样吗,无所谓春夏秋天。
“你吃完饭了吗?”她起身给冯雪琴让座。
冯雪琴木讷点头,“吃了。”“晚上我就睡休息室,钱给你放桌上了。”
“我明天回学校。”
“嗯。”
谷雨知道她离开的头一天晚上,冯雪琴都不会回家。她一半理解一半失落。
到南山花园没有直达的地铁,转了几趟车,等她到小区时,天已经透黑。谷雨打开了手机的闪光灯照着路,这是去年高考结束后她花了一个月端盘子买的。
周围的荒草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拨开前面的草,往记忆里的方向走去,这些野草生长力极其旺盛,只一个春天,就与她齐高。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黑色口罩和棒球帽的青年男子与她擦肩而过。身后还传来张奶奶的声音,“站住!给我站住。”
她晃了两步,最后还是找到了落脚点没跌下去。那人却停下转身朝她这边走,这给了谷雨机会,她直接抓住了青年的衬衫,不让他再往前一步
这一带经常有小偷到访,能让张奶奶发火也只能是这个原因。
她想也没想,直接用闪光灯照到男青年的脸上,强烈的白光让他闭上眼睛,但并没有任何挣脱的动作,有点任人宰割的意味。她见过的小偷都是要财更要命的,临到要被追到能把手里抢的往后一甩,失主追回了失物自然不会再往前。
像这样毫不挣扎的她是第一次见。
闪光灯勉强照到一个局部,谷雨还来不及细细打量,后面气喘吁吁的张奶奶扒着草终于出现。借着微弱的光看清了谷雨的样貌,她一手掐着腰,一手用木棍指着谷雨旁边的男子,“就是他刚刚鬼鬼祟祟的,我一会儿就给警察打电话,把你们这些小偷小摸的都给我抓起来!”
她恶狠狠道:“你们这些杀千刀的,才消停了几天,又跑过来。”抬着木棍想往他身上敲。
谷雨制止:“张奶奶,不能打他。”
她旁边的‘小偷’依旧一言不发,这倒是让她起了疑。见他的眼睛依然紧闭,谷雨才将闪光灯移开。
“老吴头七刚过,你就来了,真是不怕报应,你们这群人连报应都不怕!”
张奶奶口中的老吴,是住在3楼的吴爷爷,他和谷雨母女一样,是两年前搬进南山花园小区的7号楼。
一周前,他在无人居住的18号楼顶楼跳楼自杀。这也是谷雨回家的原因——奔丧。
谷雨松开他的衣服,抓住他的手,她的举动明显让青年一怔,想抽回手但被谷雨牢牢按住。手掌干燥温暖,里面什么沙砾也摸不到,唯独右手的指结处起了茧,应该是经常握笔的人。谷雨微凉手掌放下。
“他应该不是小偷。”谷雨对张奶奶说。他这样不跑不逃,甚至在刚刚想过来扶她一把的人,她很难认定这样的人是小偷。
张奶奶:“那他跑什么?我看他就是心虚!刚刚在单元楼下面鬼鬼祟祟,指不定手里捂着块石头想往我窗户上砸!”
谷雨看了眼旁边的人:“不解释点什么吗?”
那人沉默着。
“你看!他都认了!”张奶奶掏出口袋里的老人手机,一个一个按键音在荒凉的夜里格外清晰。
“如果你不想无缘无故进警局的话,就和张奶奶好好解释,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谷雨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青年男子的眼神终于看向了谷雨,但很短暂,也许是一秒也不到的功夫,又移开了。
他还是不说话,像个哑巴,也说不好就是。
周围响起了附和的人声,是楼里的其他住户,他们抄着家伙举着手电筒往这边跑来,七八个手电筒一围,连空气中的尘埃都看的一清二楚。
李叔叔绕过谷雨,直接地拎起他的衣领,“你小子现在还敢过来,真是不要脸。”李叔叔凶狠的目光扫过谷雨后变得柔和了些许,“小雨?”“你先回家,这不是你们小孩该管事情。”
周围的大人纷纷附和,这块的荒草被他压成了一片不规则的空地。
如果照电视剧的演法,这时候她应该跟大人们据理力争的,说出自己的判断的。
可惜的是,这不是,她能做的刚刚已经做了。谷雨又看了一眼李叔叔手里的青年男子,他别过脸,看着另一边,对于自己此刻的狼狈像是毫不在意。
谷雨顺着大人们的话离去,上楼前她特意去检查了张奶奶一楼的玻璃窗。
幽暗的红光笼罩着整间屋子,台子上的佛像看着谷雨。
确认完好无损后,她才关了手里的闪光灯。
奇怪的人,谷雨心想。
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她收拾好行李才往楼下走,她提着行李箱靠左侧身向下,走得格外小心。离开的时候,冯雪琴还在急诊室值班。
从6层到3层,她的手微微发酸,便停在了楼道中间层顺口气,迎面上楼的是李叔叔一家。
他们端着蓝色的塑料盆,上面还印着花花绿绿的卡通图案,发梢上带着微微湿润,清爽的沐浴露香味从他们身上发散。谷雨将行李箱向后移,尽量不让自己挡着他们的路。
“小雨这是要回学校啊?”周阿姨身上那件洗的发白的水红色睡裙在傍晚昏暗的楼道里却显得有些亮丽。
“是啊。”她又朝着他们一家三口道好。
“吃了吗?”禾城人见面总爱问吃了吗而不是你好,谷雨点点头。
周阿姨抱着盆子,和她隔着一些。但谷雨还是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舒肤佳沐浴露。她讨厌这个味道,住在这里的应该也没有谁会喜欢这个味道。
周阿姨:“今天初一张婆吃斋,多做了些菜,本来想着喊你一起,赶巧了。你妈呢?”
“还在医院。”
“冯姐怪忙的。我和你说啊,昨天不是那个小偷吗,你李叔叔——”周阿姨笑出声。
李叔叔眉毛挑起:“这有什么要和小孩子说的。”
“这怎么不能说,你把别人衣领子扯住的时候,怎么不嫌丢脸。”周阿姨说:“昨天那个人不是小偷,要不是警察来的快,你李叔叔差点就往人脸上吐口水了。”周阿姨的笑声咯咯作响,一旁的李叔叔面子有些挂不住,脸红一阵白一阵,本来出头就是做好事,接过冤枉好人这也是没想到的。
“别的不说,那小伙子长得还挺俊的,声音也挺好听的,是姓范还是什么来着?”周阿姨碰了碰李叔叔的手臂。
李叔叔皱着眉,“行了。”他使唤李青舟,“帮你姐姐搬一下行李。”
“不用的。”谷雨忙摆手,她还没反应过来,李青舟拉过行李箱的提手,一言不发地朝楼下走去。
谷雨只好作罢,朝李叔和周阿姨道谢又道别后,跟上了李青舟。
“你这是干什呢?”
“邻里之间相互帮忙,冯姐之前也帮过我们的。”
“你做好人就把儿子往外推,他现在高三还有一个月高考,你不心疼我们儿子?万一摔了——”
“你小点声。这不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
……
这里的回声大,隔着几楼都能听见周阿姨与李叔叔的争吵声。
越往下走,楼道显得越发的阴沉,谷雨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着前路。李青舟的背影遮住了手电筒大部分的光,剩下的余光坠在灰色的楼道里,斑驳出零星点点。
“给我吧,剩下就一层了。”
但李青舟固执继续前行,一言不发。
直到出了单元楼的门,看见了橘色的夕阳,谷雨将手机向上滑动,关掉了手电筒。
李青舟干净的白色T恤被夕阳衬的发橘,踌躇了很久,最后才问她,“海大好吗?”
“挺好的。”
谷雨提起拉杆,可拉杆却极不配合。
谷雨:“海大挺好的,很有学术氛围,海市离家里也不算太远。津大的医学院也很不错。”
“学医最快是五年,本硕连读完要八年,太长了。”李青舟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闷声道:“我熬不起。”
行李箱的拉杆终于固定住。
“金融专业也不错,先好好准备高考,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下次就是暑假再回吗?”李青舟换了个话题。
“应该是寒假再回来了,不过我觉得,我们九月份就能见到的。”她朝李青舟笑了笑。
暑假她想找一份全天稳定的兼职,她现在给别人做家教都是用的课余零散时间,到时候也不冲突。
谷雨拖着行李箱,又回头看了眼没有一丝明亮的水泥高楼,朝着李青舟挥手道别。
沿着小道走出小区。她背后的牌匾蹭掉了“南山”两个字,只留下【花园小区】。
跟后面杂草丛生的荒楼相衬,有些讽刺。
南山花园小区,禾城臭名昭著的烂尾楼,也是谷雨一家噩梦的初始。
谷鸿在禾城一中任教,冯雪琴是城南医院的护士长,13岁之前,谷雨确实有一个顺遂的童年。她有一对和气而恩爱的父母。当年北上来禾城求发展,两个年轻人的心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慢慢靠近,渐渐相爱。但他们都是外省人,在这座城市毫无根基。
一九九八年分房制度取消,谷鸿跟冯雪琴晚了几年,没赶上这波福利。直到六年前,他们终于决定在禾城买房,但早年他们不敢轻易下注,房价却一翻再翻。
南山花园小区的宣传单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了他们的手上,这个坐落在南山脚下的近三环的新社群小区,打着依山傍水,地铁到家的宣传语,吸引了一大批像谷雨父母这样的外乡人。
谷鸿和冯雪琴后来带着她去爬山,周末的时间他们一家经常出门踏青,谷鸿指着南山脚下的一块地方:“小雨,你看那边,我们以后的新家就在那个位置。”她忘记了当时自己是如何回应的父亲,她记忆里谷鸿的笑脸正逐渐模糊。
隔年的春节后,南山花园小区迟迟未复工,交房的日期到了,房子却还是半成品,等着业主上门闹才知道,开发商跑了,工人拿不到工资不干了。
那些人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是她们不行。从签合同的第二个月开始,她们家就为这个烂尾楼背上了三十年的房贷。
两年前业主们才联系到了开发商其中之一的田老板。他早被纳入失信名单,却仍在名车的后座擦拭手腕上的名贵腕表。假言道再商量,岂料再一次消失不见。她们顺着开发商在企业网站里一层层查,其中套用了好几个空壳公司,但最后的受益人就是瑞昇实业的老板段瑞诚。
南山花园的所有业主都知道,可段瑞诚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卸给了下层开发商公司,又将自己和瑞昇塑造成了受害者形象。美名其曰会做好社会的表率,对南山花园小区的业主负责,实际上对他们唯一的赔偿,只有一户三千元的安抚款和几箱舒肤佳沐浴露。
可这唯一一次,就让他段瑞诚上了社会新闻。高歌他为慈善企业家,接着瑞昇实业水涨船高,他们也举家搬迁到海市。
可真正的受害者们,却只能被迫接受现实,还房贷,放弃新家。
谷鸿为了这件事前后跑了两三年,得知这个消息后高血压诱发了脑溢血,抢救过后,成了植物人,最开始还得靠呼吸机吊着一口气。她和母亲也是在这个时候,搬进了没水没电没门没窗的烂尾楼。
从这天起,谷雨的人生蒙上了水泥般的重灰。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