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离开万鬼哭坟的路程整整十日,此地业力混沌,轻易引动灵炁都会惊动不知何处而来的魔物,对他们这些修士来说,光是在其中行走就是十分凶险,更不要说擅用法器和赶路用的法术,连寸地阵都只能设在死地之外才不至于被魔气侵染。
这一路上,弟子们被湘缨驱策的骷髅团团围着,从刚开始目不忍视,到最后完全习惯了,连行李都不用自己拿,全靠这些骷髅驮着。
飞白暗搓搓地想,他们要是知道这些骷髅都曾经是仙门世家的大能和精锐,还敢不敢拿它们当骡子使?
说来好笑,百门之盟的众仙家门派视她如妖魔,气势汹汹地来诛杀她,全赔了进去,如今都变成枯骨一副,被无知无觉的太听弟子们驱策,居然没有气得活过来,可见都是自愿的。
那些骷髅在出万鬼哭坟之时,被湘缨一口青烟化了,随风而去,真是灰飞烟灭,她还说这是超度。
神tm超度,完全就是被当成工具用完之后不要了吧?!
这一路上飞白和太听众弟子插科打诨,成功混入其中。
毕竟那一对刚刚相认的姑侄俩都没有要从此圆满和美组成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意思。谢长羡作为首席弟子调令众人路程,一面安排赶路休憩警备四周,遇见魔物第一个上,其他人像是小鸡仔跟在鸡妈妈后面被保护得拔剑的机会都没有,在后面两眼发光地仰视着大师兄。
飞白觉得他是过于紧张了,不过在湘缨面前,这态度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谁被家长看着一举一动还活泼得起来?估计太听的弟子们也都是这么想的,一个个束手束脚,不敢大声说话。
飞白寻思着这气氛不利于团结,于是主动开始活跃气氛,自觉宛如皇帝身边全知全能的大太监,悲愤中还有点得意。
不过好在他的付出卓有成效,很快就和群众打成了一片,甚至于把那姑侄俩忘在了脑后,很愉快地围着飞白瞎侃,除了他们俩以外营地处处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飞白如今已经把太听宗如今的人际关系都摸得了如指掌,连斗衡峰三绝的恩怨情仇都搞得明明白白的。
向东越过昆仑,一片白茫茫之后,前方出现连绵不绝的绿意。
北境有‘千山之境’的说法,山脉纵横交错,千峰万壑拔地而起,据说是天帝为了炼制神兵而遍寻诸境,最后在北境地脉中寻到日曦沸金,在终虚海中又寻得钩玉燃银。
两色先天神物炼成元剑,挥动时引起的震动让北境土地开裂,天帝为了修补地面,命十八金仙分列十八个方位,共同施法让裂隙合拢,结果使得地上瞬间拱起无数山峰,本来独自耸立的昆仑山泯然其中,为了安抚不满的西王母,昆仑山脉被天帝拔高至接连天宫,从此,诸神魔想要前去天宫,都必须翻越寒气凛冽的昆仑山脉。
这也叫叩天门,非意志坚韧不拔者不可做到,于是古往今来的修士都把叩天门作为对道心的磨炼,道祖两兄弟也是在以凡人之身翻越昆仑天堑,向天帝证明了己身之后,灌顶灵识,一举成仙。
冰雪被西风刮来,那些层峦叠翠的山峰上覆盖着积年不化的雪被,孤舟在群山之上放缓速度,在旷阔天地之间迎着寒风前行,朝着远方无尽的山脊飞去。
昆仑山脉被抛在身后,湘缨站在飞白旁边,风都被挡住了,她就站在船舷边上眺望远方,目光滑过那些被灿烂日光照耀的山巅,白雪莹莹,金光耀耀,拂动的云层飘过重重山皑,直达远方。
太听宗在千山腹地之中,飞舟越过崇山峻岭,飞白好奇地问:“什么时候能到啊?”
“快了!再往前,就能看见不策峰上斗合引矩钟放出的金光了!”
那弟子声调高昂,随着他话音落下,前方无尽云山雾罩之中,迎着日光照耀,天地相连处烟云滚动,一点金光骤然大放,在远方一轮霞光萦绕耀眼夺目,跳入眼帘之中。
“哇哇哇!!真的好亮!!”飞白激动地跑到了船头,把谢长羡往旁边挤开,迎风嗷嗷叫了两嗓子以示尊重。
他把其他人都逗得想笑,三三两两围上去站在船头迎风招展。
“回家啦!!回家啦!!”
湘缨看着一群弟子被飞白带得过分活泼,嘁嘁喳喳的扎堆,嘴角微微扬起,她便靠在船舷边上,任风卷起她四散的发缕纷飞。
谢长羡被挤开来,茫然间就被一群弟子落在了后面,其他人都在前面凑热闹,他一步步往后退,离群索居站在一旁,形单影只,冷淡萧索。
她静静地看着,直到谢长羡发觉她的目光,神色便是一紧,她对他招手,他便明显一顿,胸口不甚明显地起伏了一下,才迈步走过来。
“姑姑。”
他每次叫她,唇齿之间都滞涩得像是在说西天梵语。
“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一起?”
她主动开口问话,却让谢长羡一惊,像是没有料到她会这么问。
这些天来,湘缨都没怎么主动和他说过话,让他心中忍不住七上八下,只在心里翻覆猜测她的想法,但如今,她忽然有此一问,他反而不知道如何答话。
“你就没个相熟的友人么?”湘缨仍是耐着性子说。
谢长羡脸上的惊愕更明显,两人目光相对,他轻轻张嘴,眉间旋即拧起来:“...并无。”
他满心茫然,丝毫不知道这话题是从何而起,只因为从小到大,不会有人突发奇想的去管谢长羡在门派中与其他弟子的交际往来,何况他为首席,对待其他弟子只有上下之分,放眼上下也不会有人敢去与他论什么同门情谊。
湘缨觉得这个破孩子真是一点人缘都没有——真是奇了怪了,湘阳可以说是人见人爱,谢芳菲更是平易近人乐善好施。更不要说她自己,当年在竹狩村,下到五六岁上到十五六,小童少年之间她称王称霸无人不从,喊一声下河抓鱼,一截河道都能挤满!
他怎么生得这么独?一个朋友都没有?
缺的是情窍又不是缺心眼儿!
她一皱眉,谢长羡便回想起先前被叱骂过的那些话,垂下眸来不语。
这些天来,他也一直因为湘缨的态度而心头不安,是因为他身为太听首徒,却与其他弟子太过疏离,未能尽到指引教导之责的缘故吗?
谢长羡对此是全然无所觉察的,因为天生剑心,为人又冷淡孤高,自然无人亲近。对上,湘阳不能常伴,其余长老将他视作宗门未来的继承人,殷殷厚望和赞许自豪,无人觉得不对。对下嘛,弟子们对他只有仰视和无尽的崇敬,他又向来不爱在人情往来上作无谓的交际,于他而言,只有修炼与担负宗门的责任。
于是这一路上,其余弟子都被他护得严严实实的,万事他都冲在前头。
这样做,姑姑便会高兴吗?
谢长羡犹疑不定,喉头凝涩,头一次尝到如此忐忑滋味。
可是他怎么能不把湘缨的话放在心上?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格指点他,教导他,毫不留情指出谢长羡瑕疵的人,而他更应甘受训诫。
于是谢长羡脸上便越发的端肃严明起来,仿佛是要随时预备着听湘缨长篇大论示下教导。
“.......”湘缨有些费解,只觉得越发不对劲了。
目光扫过远方,她抿嘴,又说:“你娘埋在哪里?我先去祭扫一回。”
谢长羡抬眸,迟疑道:“母亲的牌位供在玄微殿中,若姑姑要祭扫,再过片刻就能抵达宗门.....”
“只有牌位么?”
谢长羡不知道湘缨原来和自己早逝的生母关系如此亲近,明明太听宗近在眼前,马上就能见到湘阳,她还要先去祭扫谢芳菲。
不过谢长羡的确只见过谢芳菲的灵位,身在仙门,恐怕无人会如凡人般将肉身埋入地下,修行之人,也不会讲究入土为安。
可是湘缨十分果决地说:“不可能。”
她忽然转头向远方,乱飞的发丝扫过扬起的唇角,湛然的双瞳映出灼灼日光:“生归山河,死入净土,你娘是凡人,她一定会回家。”
湘缨的手指指向无边的山峦深处:“你知道你娘你爹和我是从哪里来的吗?锦屏雪山之下的竹狩村,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子。”
她脸上的笑容让谢长羡看不懂,但湘缨好像十分愉悦,衣袍猎猎作响间,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看向谢长羡:“你爹带你回去看过吗?”
谢长羡摇头,她眉梢便是一扬:“既如此...姑姑便领你去给你娘亲磕个头。”
“可是——”何等仓促的决定,他甚至来不及反应,湘缨就突然抓住他的肩膀,跃上船舷。
“师兄?!”吕力一转头,立刻大惊失色,其余人也瞪大了眼睛看过来——不得了了!谢师兄又被湘缨上仙教训了?!
湘缨红衣翩飞,乌发如墨在空中狂舞,提溜着比她还高的谢长羡临风而立的姿态更是从容轻灵,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意,倒也不像是怒而要把谢长羡扔下船去的样子。
“飞白,你带孩子们先回去,我与他有其他地方要去,不必等了。”
湘缨随意对一脸茫然的飞白摆了摆手,不等其余人反应,纵身便跃下,顿时凭虚御风,陈旧的红袍如炼,衣带翻飞,腾云而起,自如飞去。
流风随云逸然出尘,御风随意卷动气流破空数十里去了,飞白看着那潇洒的背影,才冒出一个字:“啥?!”
怎么说走就走啊??
吕力和其余师兄弟妹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憨憨地抓了抓后脑勺:“飞白前辈,我可以御剑去追。”
他很惭愧地道:“但是湘缨上仙的速度太快了,我是赶不上的。”
就瞬息功夫,他们在船上已经彻底看不见湘缨的踪迹,她的修为太高,真去追,那是连影子都追不上。
飞白捧着自己毛茸茸的大脸:“...那你还说..算了,当然得听老大的话,咱们还是照旧回去,不必管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