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丰收季

每日早晚三炷香,拜天拜地拜三光。

唐秋生并不排斥这种仪式,因为这不一定是迷信,也可以说是感谢。

她将香插在了香炉里,然后双手合十,许下了心愿,虽然今天是她的土豆收获的日子,今天再来叩拜仿佛临时抱佛脚,希望还有救。

所以我现在就去开盲盒了,唐秋生抬起了手,打了个响指,消失在了空气里,然后出现在了人群的末尾。

她压了压自己的斗笠,加入了围观群众。

廷尉早就吩咐拉几台大秤过来,又叫了不少士卒,成熟的土豆被从黄土之中挖出来,然后抖落泥土,开始上秤。

黄澄澄的,结实的,看上去就带着丰沛的生命力和水分的作物一份一份地装在了筐里,然后官吏开始报数。

李斯摸出了一卷帛书,里面记下了栽种的时候那些块茎的重量和份数。

他隐隐有了一种预感,这种预感让他整个人有几分头重脚轻的眩晕感,似乎在目睹什么不真实的奇迹的发生。

第一陇收获了。

称量的官吏将一筐筐黄澄澄的马铃薯放在秤上,高声报出数字,然后进行下一组。

李斯知道,一般来说种植粮食,一亩地能产三百斤已经是极限了,大多数时候都是按照二百五十斤来估算的,而且这还是丰年的数据。

“第一陇,”官吏高声唱到,“二百斤。”

围观者们瞬间如同煮沸的开水一样炸开了锅。

这亩地多少有二三十陇,这玩意,居然第一陇就能产二百斤?

“是不是靠外边的产的多,里面未必如此。”有人窃窃私语道。

“不好说。”另一个人说,“看里面的叶子,也很不错啊。”

“叶子好,未必果实好。”另一个人摇头反对道。

然而士卒们已经开始起第二陇了。

大量的植物块茎翻滚而出,像是某种宝藏或者黄金,把每个人的眼睛都晃的花了。

他们从没想过,这祖祖辈辈生活的,厚重的黄土地里,居然能够蕴藏这么多的东西。

全部起出来,会有多少斤?

五千斤?

绝对不止。

六千斤?

甚至于,八千斤?

光是听到这个数字,有人忍不住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来告诉自己没有做梦,他不在什么云上天宫里,也不是长睡不醒来到天堂了。

“第二陇,”官吏的声音开始发抖了,“三百斤。”

李斯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帛书,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他忍不住弯下腰,拿起了其中的一个,对着日光看着。

它黄色的皮,上面细碎的黑色斑点,以及压手的感觉。

是他从来不敢想象的奇迹。

他深呼吸了一下。

是某种巫术或者幻觉么,这样的事情会是真实存在的么,不会是六国的间谍排了什么巫师蒙骗他们,让他们今年全部种植这种作物来疲弱秦国么。

他理当这么想,也的确是他应该有的谨慎。

昨夜,秦王召见了他。

他是这么说的,若是这种作物丰收,也许可以与原本的作物混种,但是总是要保证至少够吃。

虽然说他并不愿意怀疑那个少女,但提醒秦王是他应尽的义务。

年轻的秦王抬起手亲手剃了剃灯,他慢条斯理地将灯花调亮,“看来廷尉是觉得明天会丰收的。”

“那么,大概一亩,能收多少呢。”秦王问道。

李斯沉默了一会。

“一千斤?”秦王伸出了一根手指。

李斯摇了摇头。

他伸出了五根手指。

“最少这些。”他认真地说,“五千斤。”

秦王的手在桌上顿了一下,“那廷尉怎么看呢?”

“既然是仙人所赐,当然也是可能的,”李斯答道,“不过,臣以为,暂时不宜将五谷全都替代。”

秦王点了点头。

“廷尉疑仙人?”他问道。

李斯深呼吸了一下,“臣不愿做此猜想。”

秦王勾起了薄薄的嘴唇,轻轻地笑了一声,“你想的倒是没错。”他说道,“寡人自觉,若是和仙人在一起时,寡人不会疑她,若是自己细想,却又觉得应该做些提防。”

李斯垂下了眼睛,他知道秦王年少,是需要朋友的,他不敢恬不知耻地说自己算是什么朋友,但是的确是这位年轻君王偶尔会分享一些想法的人。

“只是寡人疑过之后,”秦王似乎是叹了口气,很轻也很短,马上就消失在了夜风里,“又觉得,并不该疑她。”

“试种几年这个决定,不会伤到仙人的。”李斯说道。

秦王点了点头。

“臣只是多想了一点,凡事论事不论心,不会让仙人感到委屈的。”李斯说,“而且更何况,仙人也应该知道臣是凡事都会多想一点的那种人了。”

“仙人是为天下计的人,我等的事情,不会冒犯到仙人的。”李斯徐徐地说,秦王闻言点了点头。

银云栉栉瑶殿明,宫门掌事报五更。

“寡人等廷尉消息。”

“第五陇,”官吏大声地宣布,“二百七十斤。”

保底六千斤,唐秋生想,看来他们照顾的相当不错。

“我搞回家一个,也特别能结。”有农夫在窃窃私语。

“我也是。”另一个人说,“我都被吓到了。”

“果然是得仙人所佑吗?”有人忍不住说。

“除非是仙人,否则谁能有这种能为。”

唐秋生转过身,人群越积越多,再过一会,她非得出不去了不可,于是她分开人群溜了出去,找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直接回了宫里。

她给自己选的落脚点是自己的床上,然后她顺利地坐在了床上,抬起头的时候,发现眼前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毕竟在秦国,非富即贵的人都是黑漆漆的,所以她表示接受的很好。

来人转过了身,秦王站在一步之遥地地方端详着乔装改扮明显是去观察了一番自己成果的少女。

“仙人去看丰收了?”秦王问道。

“嗯,”少女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你们栽的很好呢,我原本以为四千斤就不错了,但是感觉你们应该能栽出七千斤来。”

“七千斤。”年轻的秦王重复道。

“是啊。”少女笑着说,“实际上,有些可以一亩收一万斤呢。”

“这样的话,”她比划了一下,“就不需要那么多人种田了。”

“有些人可以去做别的事了。”唐秋生兴致勃勃地说,“而且也有空去上学了。”

“如果每个人都上过学的话,整个秦国都是士了,那岂不是人才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她说,“而且宣布法令政令也更方便了。”

她想的实在太快也太远,秦王思量了片刻,若是真的能每亩万斤,她所说的事情,却是一条好路。

教育当然意味着草民们会想的更多。

然而教育更是润物细无声地制造他所需要的国民。

“真是大丰收啊,”秦王叹道,“大概廷尉和仙人说了,若是丰收,寡人就会让平民们试种三年。”

少女认真地点了点头,“唉,不错不错。”

“仙人不希望整个大秦都栽种么?”秦王问道。

少女摇了摇头,“口味这种东西,一时很难变过来的。”她认真地说,“让大家习惯习惯倒是也不错,不过我个人来说,真的很喜欢吃土豆的。”

“而且我还有别的,”她摊开了手,摇了摇头,“土豆虽好,但是也不能大家都用土豆来填鸭啊。”

“又不是喂牲口。”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击掌,“不如让廷尉大人给我拿几个,我给大王露一手怎么搞土豆吧。”

她真的一点都没有觉得自己被怀疑了,被揣测了,被试探了,被利用了,每次都是这样的。

本来是计划让李斯来讲试种之事的,这样若是仙人降罪下来,也与自己无关,但是秦王却是自己说了出来。

大概冥冥之中认为她甚至不会察觉到有问题吧。

秦王轻轻地笑了一声,“仙人还会烹调么?”

“土豆这种东西很好做的。”唐秋生认真地说,“烤烤就行,然后撒点盐就好了。”

她带来的这些可是相当的品种优良,那句话怎么说的,最高端的食材只需要最简单的烹饪方式。

“所以只要烤一下就行了,我们可以乘着月黑风高夜,找个地方。”

“为什么要找个地方。”秦王提问道。

唐秋生突然想起来现在自己并不会山上一把火,所长爱上我。

于是她尴尬地笑了两声,“就是,生火不太安全,容易引发火灾。”

“倒是。”秦王说,“每到了冬日,总是会出些事。”

“所以说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唐秋生决定顺着说下去,“然后找点柴火,先烧炭,之后把土豆放在炭火上。”

“烤到皮裂开,”她兴致勃勃地说,“就差不多可以吃了。”

“当然也可以切成块来烤,看你喜欢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如果大王有什么喜欢吃的,也可以带上,一起烤。”

秦王沉默了。

唐秋生开始激烈地反思自己,是不是打听君王喜欢吃什么犯了忌讳,她托着下巴,小心翼翼地偷眼看着秦王的脸色。

过了一会,秦王微微的,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当我没说好了。”唐秋生小心地说。

秦王转过了眼睛,他的眼睛生的很好看,前勾后挑的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垂下来的时候,显得睫毛很长,遮住了一片阴影和眼睛里的神色。

“寡人在想,”他停顿了一下。

我的死法吗,唐秋生的内心深处迸发出了一个声音,反正自己应该可以越狱,不要紧,问题不大,无论是什么事,问题都不大,自己毕竟别的水平没有,最擅长的莫过于跑路。

然而她很快就听到了后半句。

“寡人喜欢吃什么。”他说。

声音很平淡,但是带着某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寥,显得就像华山顶上的雪盖,亘古不变地空空荡荡地俯瞰着人间。

他的确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匮乏的年少时代,并不由得他选择,后来回到秦国,父王很快病亡了,登基之后最不能提的莫过于喜好。

他也没空去想,毕竟他还有统一天下的如此宏愿等待他去完成。

他还没有这么坐在天地空明之中,思索自己想要吃什么。

少女转过了诧异的眼睛,她盯着青年的侧脸,忘记了这算是某种冒犯,他很年轻,野心勃勃埋在他的骨子里,这种人无论怎么说,都是绝对的强欲之人,应该对自己所想要的东西,年纪轻轻地时候就了若指掌了。

口耳鼻身意。

这是最基本的欲求。

然而他说,他没想过。

好像也不意外,唐秋生收回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鞋子上。

“反正我也不会做很多种,”她说,“那我就看自己的能力来了。”

这个时候,对国君的期许,无论是孔孟,还是李耳,抑或是韩非,都希望他是个圣人。

这样世界才能绝对忠诚他,永远跟随他。

交付了绝对的信任和身家性命。

如果平民们读过书,官吏们有一套可以照办的规章制度,君王也不至于受到如此的重压了。

于是她伸了个懒腰,“看大王想的这么认真,到时候我全都砸了,大王怕不是要开罪于我了。”

秦王一瞬间收回了目光,眼睛一瞬间恢复了深不可测的墨色。

“劳动仙人了。”他说道。

闲云野鹤也许真的对人有致命的吸引力,秦王想,也许古时有些君王自顾自地跑去寻仙访道也并非没有理由。

但是他不可以。

至少现在不可以。

但是当他走出这处院落的时候,的确没来由地感觉自己彻夜未眠的大脑和神经都莫名松弛了许多,像是其中的阻塞和不畅快的地方都被疏通了一样。

昨夜的忧心,疑虑,彷徨,好像水上书一般,瞬间消散于无形。

天高云淡,白色的日轮高高地悬挂着,万物生光辉,昭告着今天依旧是个好天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