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他愕然自己会生出这样的错觉。

从前姜肆才死的时候,他整夜整夜地做梦,其实那样也好,至少他还能梦到她,哪怕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凶他,至少还是个鲜活的、有生命的人,而不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可后来时间越来越久,一年、五年、十年、十五年,到如今二十年,他的头疾越来越严重,再也难以入眠,也很难再梦到姜肆了。

有些人常说,时间能够磨灭很多的东西,可以让人学会忘却。

薛准起初拼了命地想要抓住和姜肆的回忆,他不介意做梦,也不怕日复一日的衰弱,那些别人害怕的东西,愧疚抑或是其他,对于他来说,都无所谓,不过是一遍遍自戕罢了,能够在痛苦中见到姜肆,已经足够治愈他所有的难过。

比起自己的痛苦,他更怕自己忘记姜肆。

第五年的时候,京都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忘记了姜肆,第十年,他的臣属们也慢慢将姜肆遗忘,第十五年,姜肆曾经的好友也已经拥有了新的生活,开始培养自己的子孙。

所有人都在慢慢遗忘她。

毕竟是一个死了的人,再怀念,他们的日子还是要往前走。

但是薛准不敢忘。

他曾经听讲经的僧人说过,有些人死后灵魂凝聚不散,也有人归入轮回,只要有人一直记得这些死去的人,他们就不会成为孤魂野鬼,否则就会渐渐被人遗忘,再也没人能看见他们。

只要他一直记着她,她就永远不会消失。

他害怕自己会和别人一样忘记,也害怕姜肆会变成一个自己永远记不住脸的模糊的影子。

可一直记住,不代表自己愿意在别人的身上看到属于姜肆的影子。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姜肆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瞬间的不快,她不知道自己哪一点触及到了这个男人——二十年了,她熟悉的是过去的他,而不是现在的他,以前的薛准生气都有缘由,因为在宫里受了冷落,因为被兄弟使了绊子,因为手底下的人做事鲁莽犯忌讳……

反正不是现在这个动不动就生气黑脸,却找不到缘由的样子。

姜肆灵光一闪,觉得薛准和刚才的孟娘娘好似有几分相似。

可她又有些迟疑,孟娘娘是因为生了病,那薛准……也有病?

姜肆朝椅子上窝了窝,脸上是之前那个害怕的表情,心里却在茫然。

她死之前薛准可还是个正常人,现在于她来说,就相当于睡了一觉起来,过了一个月,忽然发现丈夫成了一个精神病。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就是觉得太过突然了。

她茫然的时候,孟娘娘兴许已经害怕到极点了,她突然站起来,僵硬的脸上硬扯出笑:“那个……我还有事,先下去了……”

说着要走,可没薛准的允许,她动也不敢动。

直到薛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才一溜烟跑了下去。

等她一走,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姜肆和薛准。

薛准的目光落到她手上,上面缠了一圈纱布,楚晴的手并不细腻,但她皮肤白,手指也很纤长,纱布裹着,显得有几分可怜。

但薛准很冷漠,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看过一眼就抛在脑后了,反倒说:“以后殿里的茶不要泡浓的。”

他本来就容易失眠,所以不怎么喝浓茶,上回一杯浓茶虽然让他有些怀念,可也只是怀念,他本质上还是不喜欢这个东西的。

姜肆轻轻应了一声。

然后就是沉默。

姜肆不想说话,说得越多,暴露得越多,薛准是无话可说,他大多数时候都沉默,对不关心的人和事鲜少投入心思。

过了一会儿,梁安进来了,手上端着一碗药。

姜肆嗅了嗅,很熟悉的味道,和孟娘娘一样的那一碗。

她这会彻底明白了。之前看孟娘娘碗里的药剂量不对,她就隐约猜到了一点,毕竟孟娘娘现在在宫里相当有地位——后宫一个人没有,就剩她一个独苗,位同太后,还管着发俸禄的事情,权力很大。

连她也要跟着掩藏起来的秘密,除了薛准,应该也不会有别人了。

那是装了满满一碗的药,空气里都弥漫着苦意。

姜肆下意识地在托盘上找了一遍,发现没有蜜饯。

薛准怕苦,以前偶尔生病,姜肆开完药以后,熬出来的那些药薛准都不肯喝,总是嫌苦得厉害,不过他嘴上不会说出来,只会巴巴地看着姜肆,想让她哄一哄自己。

这一点,薛准和薛檀很像。

姜肆张了张嘴,看着薛准面不改色地端起药,一口闷了下去。

唇角沾了一点黑色药汁,他却连眉头也没皱。

姜肆倒也没什么被欺骗的感觉,谁让她从前就吃这一套,最容易心软,薛准吃准了她,她被拿捏住也实属正常。

她只是在想,薛准现在都是皇帝了,怎么喝个药还要偷偷地喝?怕底下的人知道他病了?

可是以薛准的能力,姜肆不信他二十年都没有把控住这个朝廷。

她正在疑惑,薛准看她一眼,说:“该闭嘴的时候就闭嘴,这些事情一个字都不要和太子说起。”

姜肆:“……”

原来是不想告诉薛檀。

这样她就略微理解了,薛檀虽然已经开始接触政事了,但手段难免稚嫩些,如果薛准在这个时候爆出自己有病,朝政肯定会动荡,而薛檀未必能够承受住其中的压力。

这男人,也不是那么不在乎儿子。

姜肆心气略微平了一些。

同时,她也有些心惊,因为事先见识到了孟娘娘的病,她的病情十分严重,几乎前一秒还在好好说话,后一秒就会因为突然的刺激发病,薛准和孟娘娘喝一样的药,说明他们俩病的程度也相差无几了吧?

她却没见过薛准发病。

不知道是他控制得太好,还是他只在无人处才会犯病。

而薛准,又瞥了她一眼。

他的头疾不是秘密,但也鲜少告诉别人,身边亲近的人几乎都知道,却不知道他病的程度怎么样,外臣以为他只是普通头痛,儿子以为他是心病。

只有梁安知道他每日要吃药才能缓解头疾,孟敷倒也知道,只是她自己病得厉害,整个人都是混乱的,根本记不住这些,只要她身边的人够少,也不会有人发现。

同样的病,放在不同的人身上,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孟敷是体虚,又在暴室吃了苦,同时产生了臆症,后来许美人死了,她就更疯了。

而薛准自己?他只是经常头痛,头痛的时候恨不得找个人将自己开颅挖出脑子来才能爽快。

他的癔症并不明显,兴许是因为知道那些都只是臆想罢了。

因为太过清楚,所以从不抱有奢望。

此刻透露给她,他也并没有觉得怎么样,他虽然还没查出来她到底是谁的人,却也有足够的信心把她捏在手心里,让她没法传递消息。

他甚至有些无所谓地想,如果最后真的查出来她是谁派来的人,证据确凿,他不介意送她下地府一趟。

他觉得自己的感情越来越少了,对什么都不太想在意,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每天像是行尸走肉一样,脑袋空空地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情,也许有一天,他不想再继续活下去了,他就去陪姜肆了。

他微微走了神。

心想,要是现在有人告诉他,他死后一定能见到她,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判自己的死刑。

·

姜肆望着他,心口忽然一跳,有些微微的疼。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咚、咚、咚,缓慢而有力的心跳验证着楚晴的身体确实没有心上的病。

有反应的是她自己的灵魂。

她在心疼吗?

姜肆皱了皱眉。

她有些隐约的不舒服,但是又不太想让薛准看出来,当机立断地站了起来:“陛下,奴的手还疼。”

盈盈一张小脸,似乎有些凄惶。

从薛准进来的时候,她就是那副不敢动的模样,好像被吓住了,一直忍耐着,直到此刻手疼了,她忍不住了,才小声说话,想要离开。

薛准颔首。在没找到她的把柄之前,他也不是那种苛刻的人。

姜肆“逃”一般出了长信宫。

楚晴比从前的姜肆要矮半个头,骨架子也更小一些,看起来比姜肆更加纤细,论理,除了容貌以外,她们俩不该被混为一谈。

可薛准看着,忽然一个激灵。

他对姜肆的背影实在太熟悉、太熟悉了,从前的很多日子,他都是在背后看着姜肆,沉默观察,将她的背影牢记。

他曾经无数次仰望过他的月亮。

自然也对她的背影格外熟悉。

哪怕姜肆伪装得再软弱胆怯,背影也是她无法顾及的弱点。

伪装本来就是假的,并不会像是真正的人一样完美无缺。

薛准忽然想起他刚见到楚晴的时候,是在太子宫里,她的身影只是一闪而过,却让他以为是姜肆。

那时候她的背影才是最真实的。

而不是现在这个。就算是极度害怕他,也不会忽然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才对。

药碗碎在了地上,残渣落在薛准衣袍上,他却恍然未觉,迅速地站起来,整个人疾奔到了长信宫的宫门边。

他在赌,赌她出了门,或许就会放松警惕,表现出真正的样子。

百米的距离转瞬即逝,就在即将转过花阴的时候,姜肆慢慢挺直了腰背。

她从来都是天之骄女,走路的仪态也无可挑剔。

——他好像赌赢了。

但他眼里似乎有泪,显得并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