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的父亲陈员外曾经是平南王林萧的副将,陈远也从小长在南境,他是亲眼看着动乱贫穷的南境是如何在镇国公与平南王这对父子的治理下一点点繁荣和平起来的,因此在陈远的心中,上京皇城里的齐王太过遥远,平南王却是就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的英雄。
小时候,他还经常和平南王的义子金陵一起约出去玩,两人都是宁阳城里有名的小霸王,穿街走巷撵鸡逗鹅,路过的大婶大姨们见了他们都要直皱眉头,往往他们还没玩多久,后头就要追上来一群拿着棒子逮他们回去的军营老爷们。
只是后来,由于陈员外常年征战伤了身体底子,终究是不适合再长期留在南境,于是后来他们一家人回了老家,准备安稳过活。
陈远记得他们走的那一年,王妃刚有了孕,他爹还很遗憾,说无法见着小世子出生,那时平南王哈哈大笑,说他更想要个闺女,到时候他还要去跟皇上讨个封号回来,他要他的女儿自由自在地在南境长大。
然而谁曾想,才不过几年,南境厄难,宁阳城全毁,平南王一家都死在了那场蛊虫之灾中。
消息传到老家之时,陈员外当时就吐了一大口血,之后更是悲痛欲绝茶饭不思,还是少年的陈远一边在病床边服侍父亲,一边想起了幼年时光,想起他心中那个伟岸高大的英雄形象,和传闻中还很年幼的南阳小郡主,他还记得他爹好几次说,等有时间就带他再去南境拜访平南王的,可如今,一切都毁了。
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陈员外都很消极,陈远有心安慰却言词无力,只偶尔也会学着大人的模样,朝着南边的方向恭恭敬敬地拜礼祷告,希望佛祖菩萨们能保佑平南王爷他们一家,来世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也希望终有一天,宁阳城的大仇得报,百万亡灵能得安息。
陈远原以为一切都已过去,时间终会冲淡所有往事,但事情却又有了转折,那就是江楚的到来。
江楚的到来,让本萎靡不振的陈员外突然就振作了起来,就像战场上本来已经士气全无就要投降的军队,被神兵天降的主帅突然鼓舞了士气,旗鼓重振,准备继续冲向战场。
如果江楚是个女孩儿,陈远也许会异想天开地猜一下平南王的小郡主其实没有死,他爹收留了小郡主,打算为平南王和宁阳城的百姓们报仇。
但江楚是个少年,而且年岁明显要比小郡主更大些,这又会是谁呢,竟让他爹如此看重?
……
萧楚和林之南几人从停尸房的阴影中走出,一眼就看到了身穿便服四十多岁模样的一个中年人,他身形微胖,表情威严,颔下留着整齐的短须,柳雯儿拽着他的袖子在那儿跟他说着什么,显然这就是兴远县的县太爷柳康业柳大人。
“大人。”
陈远作为县衙捕快,率先行了礼。
柳大人从女儿手里抽出袖子点了点头,又看向了萧楚他们,他表情有些莫测地问:“什么时候开始,堂堂县衙内院,成了小孩子的玩乐之地?”
“爹,都说了是我带他们来的,您别责怪他们。”
柳雯儿赶紧说。
“你闭嘴。”
柳大人瞪了她一眼,转头又看陈远,“陈捕头,这几个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规矩了吗?”
陈远立刻跪下请罪:“属下知罪。”
他顿了顿,跟着道:“只是舍弟他们年幼无知,还请大人饶过他们这一回。”
“哼,年幼无知,我看未必吧?”
柳大人望向萧楚,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江少爷,听仵作们说,你们硬闯停尸房,是为了调查案子?那可有发现什么线索?”
萧楚与他对视,少年人虽尚未长身形瘦小,但对望之时气势却全然未被压制,他站姿挺直,神色未变,回答时的语气也是不卑不亢:“大人可知,赤眼魔人一案中,前面那些死者的尸体去了何处?”
“嗯?尸体不见了?”
柳大人眉梢一挑,一副故作惊讶地表情,望向旁边仵作,严肃道,“怎么没人上报这事!”
仵作慌忙跪下:“回禀大人,这、这这些天小的们也没进去看过,也不知道尸体不见了啊!!”
“原来如此,”
柳大人摸了摸胡须,无奈笑着看向萧楚,一派苦恼之色,“你看,本官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件事,还是多亏了你们发现。”
“这些仵作说,是您下了死命令不准人进去停尸间,”
萧楚冷静追问,“不知是何原因?”
柳大人默然一会儿,忽而笑起来,他看着萧楚,语调缓慢:“江少爷这是在质问本官,怀疑本官吗?”
不直接回答,而是用反问句,显然是心虚了。
林之南在旁边抱着胳膊看戏,见此情景在心中默默点了点头。
“柳大人认为自己不值得怀疑?”
萧楚也笑了一声,带着些许嘲讽。
柳大人嘴角扬起的弧度微微下落了一些,眼中闪过不悦,却又强行按捺下来,他轻轻吸了口气,然后哼道:“罢了,今日就当本官宽厚,不计较你们擅闯衙门之罪,否则按照律法,没人能逃掉这一顿板子!”
躲在萧楚身后的元宵一个激灵,面露惊恐。
柳大人摆了摆手,让人将停尸房倒塌的门重新装好,转头就要离去,萧楚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冷冷出声问道:
“那大人是否还记得,按照北齐律法,官员渎职、贪污、侵害百姓性命,传播巫蛊邪祟,又当如何?”
本要离去的柳大人身形一顿,然后猛地转身,他竭力维持的平和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破碎,眼中闪过几分狰狞凶狠,但很快又强行压制了下去,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了后面的话语:“本官不知江少爷在说什么。”
“你当真不知?”
萧楚眼神冷淡,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气势。
柳大人脸上肌肉抽搐了两下,他死死盯着萧楚看了一会儿,点头笑了起来,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很好,很好。”
“本官这都是为了江少爷着想,日后您一定会明白,希望届时不要怪罪。”
“来人!”
他高喊一句,“把他们统统给我抓起来!”
四下里一下涌出数十名带着武器的衙役,这阵仗看得柳雯儿脸色发白:“爹!”
“把小姐带回去。”
柳康业看也不看女儿,挥了挥手。
柳雯儿挣扎着却还是被两个婆子强行带走了,环儿见状也只能跟着小姐快步离开。
元宵瑟瑟发抖地揪着萧楚的袖子躲在他身后,他长这么大哪儿见过这种阵仗,要是被抓起来,是不是还要挨板子?会不会砍头?
他抖如筛糠,几乎要哭出来,但是抬眼一瞧,却发现除他之外其他三人,神情竟然都没什么变化。
萧楚、林之南、阿耶和陈远,面对重重围拢上来的衙役,全都还是原来的表情,除了陈远皱眉之余神情略带思索之外,其他人该冷脸的还是冷着脸,该漫不经心地还是带着笑,事不关己地更是依旧面无表情。
“小椰子,这小胖墩就交给你了。”
林之南脑袋都没转过去地吩咐,“我得顾着我家阿楚,大哥你自便。”
“好。”
阿耶点头,一把拎起了惊恐如鹌鹑的小元宵,然后微微皱眉,“有点重。”
元宵涨红了脸,无力地踢了踢悬空的两条小短腿。
作为一个小孩,胖点怎么了!?
“谁是你大哥!”
陈远习惯性反驳。
林之南搂住萧楚的腰:“准备好了?”
萧楚点头,林之南带着他纵起上了屋顶几下就消失了衙役们眼前。
阿耶看得眼睛微亮,就在元宵以为自己会和少爷一样被带飞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确实飞了起来,但是他是被阿耶直接丢飞出去的。
“啊啊啊啊啊啊!!!”
小胖墩惨叫着飞起又往下落,但落至一半,阿耶也跳了起来,伸手一拽他腰带,将他如同一个木桶一样夹在了胳膊底下,跟着远去的林之南快速跑去。
垫后的陈远看着他们跑远,再度感叹了一句长江后浪推前浪,这里的衙役其实没什么战斗力,而且大部分还都是他调教出来的,也不敢跟他动手,所以陈远很容易地找到突破点,只比那几个小的晚了一些也同样脱离了包围。
“哎呀都是群废物!”
跟在县太爷身旁的师爷跺脚大骂,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轻松脱困,正替大人着急,却发现他家大人负手站在这儿,望着那些年轻人离开的方向,表情高深莫测,似乎并没有想象当中那么愤怒。
他顿时有些不解,试探问:“大人,咱们要不要派人继续追?”
柳康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追什么追。”
“陈正阳那老匹夫,说什么还不到时候,迟迟不肯告诉殿下一切,现在好了,是殿下自己要追查,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他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师爷赶紧跟上去,见四下无人,忍不住小声又问了一句:“那小姐……您不是一直想要撮合她和殿下吗?”
柳康业闻言冷笑:“昨天你不是也听到环儿回禀了么,那个红衣服的丫头,自称是与殿下指腹为婚,我们那个冰人似得小殿下,见着那丫头就学会了笑,可见当真是情谊深厚。”
师爷还想为自家小姐争取:“可……”
柳康业朝他瞥去一个鄙夷的眼神:“你莫忘了,当初与太子殿下指腹为婚的是谁家姑娘!”
师爷一愣。
因为是县太爷的亲信,所以他也是极少数知道江楚江少爷真正身份的人,自从知道江少爷其实是太子爷之后,师爷的脑子也活络了起来,他也是万分希望有朝一日,太子爷能重回上京登上皇位的,届时柳大人和他们就是有了从龙之功,倘若柳小姐在那之前能成功俘获江少爷的心,那太子登基之后,柳小姐就能当皇后了,届时他们这些手下也能鸡犬升天。
所以在协助小姐亲近江家少爷这件事上,师爷也是万分积极的。只是如今被县太爷一提醒,他才隐约记起,当年太子殿下似乎确实曾经有过婚约,婚约对象——
是镇国公与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女,平南王的嫡女,南阳小郡主。
可那小郡主不是应该早就死在南境了吗?
倘若小郡主未死……以她的身份,和平南王的影响力,自家小姐确实完全无法与之相比。
县太爷摆了摆手:“罢了,雯儿终究是没有母仪天下的气运,要是陈正阳那个老匹夫知道我让雯儿去殿下面前跟他家郡主争宠,他非跟我拼命不可。”